她不介意给人续弦,可一想到嫁过去就要给别人的孩子做继母,她心里就堵堵的。她怎么能抛下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要,去给别人的孩子做继母呢?
何彦之虽然没有孩子,可他原是要跟二妹妹相看,她不可能不顾亲戚情分,什么男人都招惹,给自己落个不安分、狐媚子的坏名声。有了那样的名声,无论改嫁何人,都不会在夫家受到尊重。
她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
与此同时的长江之上。
月色盈江,水波清漾,一条小舟悠悠飘荡。
舟头挂着船灯,一个年约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蹲在船头赏月,看到夜空上飘来的明灯时,转头对船舱里的男子道:“父亲快看,有人在放孔明灯呢?”
船舱内,男子端坐如松,眉目沉静,正捧卷夜读。他约莫三四十的年纪,面上并无太多岁月风霜,依旧丰神俊朗,只是灯火下,鬓角微有银光闪动。
男子闻声,出舱望去,孔明灯本是用来传播军情,后来才有了过节赏玩之用。
大将军即将抵达金陵,竟有人在半夜偷偷放灯,难保不是刺客暗中蠢蠢欲动,沉声道:“静深,弓箭带了吗?”
那唤作静深的少年挑眉道:“这是立身的根本,岂能离身?”
“拿来。”
王静深眼神一亮,父亲平素以箭术精准著称,曾在军中一箭射破戟上小枝,三军叹服。他虽自幼随父学武,却也自愧不如,连忙奉上弓箭。
只见男子挽弓搭箭,凝神聚力,对准夜空明灯。
“倏”的一声——
冷箭划破长夜,正中明灯。
*
四更时分,一队轻骑踏破秋夜浓重的潮寒之气,往石头津而去。
萧湛迎着夜风,披星戴月,策马疾行,如墨的鬓角挂着秋夜的寒露,在月光下闪着晶光。
行至西明门时,忽见北面天空一片红光,萧湛不由勒马望去。
亲随跟上来道:“殿下,好像是鸡笼山方向的火光。”
萧湛眼神一沉,立刻拨转马头,向栖玄寺方向而去。
“去看看。”
此刻,栖玄寺后廊已经火光冲天了,黑烟滚滚弥漫,寺中的比丘尼和沙弥尼们没头苍蝇般乱跑着忙救火,乱糟糟一片。
“走水了,走水了。”
唤春睡得正沉,便闻得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披衣下床开门后,便看到小沙弥尼一脸惊慌地站在门口。
“娘子快穿好衣服出来吧,后廊走水,就要烧过来了。”
唤春吃了一惊,听得外头纷乱的哭嚎声,立刻去叫醒还在熟睡的谢蕴雪。
谢蕴雪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她闯祸了,边穿衣服边心虚道:“不会是我们晚上放的灯烧起来的吧?”
唤春睁大了眼,思索后,摇了摇头镇定道:“今夜是西南风,我们看着它往长江口飘了,没有再回来的道理。”
谢蕴雪稍稍安心,二人穿好衣服后,快步往外走去。
此刻禅房外已经聚集了一群女郎了,有的衣衫不整,有的抱头痛哭,都被那火光吓傻吓慌了。
许鹚也匆匆赶来,一面指挥人救火,一面疏散着女郎们。
裴静女本性柔弱,最是胆小,见此情景,也被吓得有几分慌神,口内不住念佛。
谢蕴雪倒是个胆子大的,不仅不惊不乱,还能小声安慰她。
众人相携着往寺门处走着,准备出寺避难。
就在这时,一队侍卫风风火火赶来寺中救火。
女郎们刚要出寺,就被突然闯入的卫兵吓破了胆,纷纷尖叫着四散躲避外男,一时鸡飞狗跳。
许鹚认出是晋王的亲随,知道是晋王来了,高声喝止着众人。
“不要慌,大家不要慌。”
可女郎们已然六神无主,根本没人听到她在说什么,还是手忙脚乱的窜躲。
唤春也被慌乱的人流挤得东倒西歪,与裴静女和谢蕴雪失散。她抬头望了望后廊方向,见西南风大,火光冲天,原想去帮忙,又想大家都是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娇弱女郎,连避难都乱做这样,去了也是添麻烦。
又见有些女郎出门时,连衣服都没穿整齐,便招呼了个正在疏散女郎撤离的小沙弥尼过来,吩咐道:“这边我给你招呼着,你速去取了步障来,如今寺中人来人往,乱的这般,女郎们被外男看到了可怎是好?”
小沙弥尼点点头,忙又去寻步障。
唤春吩咐完后,又安抚疏散着众人,让她们莫惊慌,慢慢走。
如今寺中有四十多位贵女,几十个女尼,又来了十几个救火的侍卫,走的急了,不等火烧来,就先自己把自己给踩踏死了。
后廊的火势渐渐控制住了。
众人这才慢慢冷静了下来,依次有序地走向寺外避难。
许鹚稍松了口气,见众人还算井然有序的撤离,便先去迎接晋王,“殿下怎么亲自过来了?此间危险,还是速速回避吧。”
萧湛置若罔闻,看着寺内的火光,因问道:“怎么回事?可有损伤?”
许鹚回道:“看火炉的女尼睡着,这才烧了起来,幸而发现的早,暂时无人受伤,只是夜里起了西南风,火势烧的比较快。”
萧湛点点头,“先疏散女郎们,确保万无一失。”
“是。”
萧湛转头看到一片嘈乱中,有一个女子不惊不乱地引导众人出寺避难,遗世独立,落落从容,显得是那般与众不同,不由好奇道:“那是何人?”
许鹚颔首道:“殿下,她就是薛氏。”
是她?
萧湛心中一动,蓦地转头望去。此刻,火光也映亮了女子的面容,让他看的清清楚楚。
她就是薛唤春?
他看着她,突然想起法会开坛那一日,那个直勾勾看着自己的女子,好像也是她。
那时,他便觉得她的眼神有几分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
现在他想起来了,她那时呆呆的眼神,就像中秋夜的秦淮河上,她站在画舫头,目不转睛看着自己的模样。
此刻,她的眼中倒映着寺中火光,就像那一夜漾在她眼中的秦淮烟火。
中秋与此夜,女子的面容在这一刻重合。
第15章 云中白鹤甘拜下风
众人依旧在热火朝天的救火。
萧湛看着唤春,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没想到她也被选来了,中秋夜见她梳着妇人髻,他还在想,这是哪家好福气的郎君娶的年轻新妇?不想却是个年轻寡妇。
还是个很漂亮的寡妇。
见到美丽的妇人,克己复礼的君子本不该多看。可自打跟何彦之那种人来往久了,他似乎也被他那一套歪理邪说荼毒了,对自身的修养有所松懈。
他望着她那坚毅从容的眉眼,脑中突然想起了一句诗——晚来独向妆台立,淡淡春山不用描。
寺中的火终于被扑灭了,天也快亮了。
唤春看着整齐划一从寺中离开的侍卫,似想到了什么,转头望去。
寺门前的老松树古枝盘虬,男人披着斗篷,站在松后,跟许鹚说着什么。女郎们惊魂未定,似乎都没有注意到暗处这个人。
此刻晨光熹微,光线昏暗,树枝掩映下,唤春也看不大清那是什么人。
片刻后,男人翻身上马,在侍卫的簇拥下离去,凤眼似是无意的往这边扫了一眼。
视线刚好落入唤春看着他的目光中。
这时,女尼们撑开了步障,将女郎们的身型遮挡起来,也将二人的视线隔开。
……
天光大亮后,众人复又进入寺院,看着被烧的焦黑的后廊,一阵唏嘘。所幸火势控制的及时,没有烧到前殿与经室,才保住了这古刹的根基。
法会还有两日结束,众人正愁要如何继续时,东府那边来人说,晋王听闻这边遭了火后,说不能为一人安危而弃众人安危于不顾,让提前结束了法会,命嬷嬷们好生送女郎们各自归家。
于是众人便如来时那般,又被东府安排着送回本家。
唤春跟谢蕴雪、裴静女依依不舍地道着别。
裴静女都要哭了,她到了江左后,也不识得几个人儿,好不容易有了两个朋友,这便要分别了。
三人约定好得空了再聚后,便各自登车回去了。
*
回去的路上,唤春一直恍恍惚惚的。
法会的提前结束,是她始料未及的,然她此时还不是很想回去。
在周家,她终究是外人。即便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们都善待于她,可那里终究不是她自己的家,寄人篱下的辛酸也只有她自己清楚。
二妹妹可以毫无顾忌地骂她这个外人坏了她的相看,可她却不能骂回去。若是在自己家里,她应该也可以这般随心所欲地发脾气,等着别人来哄自己。
她不怨二妹妹对她的恶言相向,反倒很羡慕她这份随心所欲,这份有父母、有兄弟撑腰的底气。
唤春不由惘然,路过朱雀桥旁时,便吩咐停车,下来沿着水岸散步。
此时的秦淮水岸人还不多,不比中秋夜热闹繁华,唤春走入一家水榭,要了一盏茶,临窗而坐。
茶雾袅袅升起,她隔雾望着水面上来来往往的画舫,或许是那朦胧的茶雾,模糊了现实与记忆的界限,让她不由想起了中秋夜坐在此处那道落落穆穆的身影。
此刻,水面画舫中也走出一道清俊潇洒的白色身影。
唤春仿若坠入到了那云雾之中,她看着那人,那人的视线也往这边看来,二人的目光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撞上了。
四目相对时,只见他莞尔一笑,那双桃花眼也渐渐亮了起来。
唤春脑中清醒,脸色变得苍白,她收回视线,有些恍惚地往楼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