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娘子——”
她还未来得及走出水榭,画舫上那道清俊的白衣身影已经寻了过来,笑眼盈盈地看着她。
“中秋夜未能得见娘子,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可不就是缘分吗?”
唤春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何彦之,她一时心口狂跳,转身就要回避,却被何彦之挡住了去路。
“你就不想听听我要对你说什么吗?”
唤春后退一步,转过头避开他的视线,“此非说话之地。”
何彦之微笑,更进一步,“那我们换个地方?”
唤春心下一沉,她自然清楚他的心思,心知此番不说清楚他是不会让自己走的,沉吟片刻后,示意他跟自己过来。
雅间挂了一道湘帘,唤春在帘后,与他隔开,保持距离。
茶房端来热茶,何彦之自斟了一杯,“薛娘子喝什么茶?”
唤春拒绝道:“已经喝过了。”
“听说你在跟谢氏议婚,谢家就要登门下聘了?”
“没有的事。”唤春下意识否认。
何彦之莞尔,“那就是看不上谢氏了?”
唤春哑然。
何彦之放下茶碗,看着湘帘后面影影绰绰的倩影,道:“我听说很多有子女的妇人,在丈夫死后,都会为夫守节,你选择改嫁,是因为跟前夫的感情不好吗?”
唤春蹙眉,这话便有几分无耻了,凭什么男人死了妻子,就可以为了抚养孩子而续弦,女人死了丈夫,却要为了孩子守寡?
她摇了摇头道:“我亡夫是很好的人,可他不幸早逝,而我还很年轻。死亡之事无可避免,生者若一昧沉浸悲伤,反倒让死者不安了。”
何彦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循循善诱道:“娘子既然懂得生与死的道理,不为世俗礼教自苦,选择遵从自然人欲,何不纵情欢好,及时行乐?”
唤春震了一震,或许是被他说中了心中那最幽微的欲念,脸上不由惨白。
她闭了闭眼,抵触道:“郎君是风流名士,而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做不到郎君这般纵任不拘。”
何彦之笑了笑,“娘子拒绝为夫守节,选择改嫁,本身便是对名教的反抗轻鄙,又怎会是被礼法约束的凡夫?”
唤春正色道:“你原是要跟我二妹妹相看,我虽是个寡妇,却也不是随便之人。我不会招惹自己家里的人,郎君对我不过是一时兴起,这一时兴致过去了,便也把我抛却了。可我留在此间,亲戚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冒不得这风险。”
何彦之摇了摇头,“我非是要与周氏相看,而是要与我要的绝色相看,所以我相看的本来就是娘子,与周氏何干?”
唤春眉峰微紧,他虽言语轻佻,却暗藏诡辩机锋,到底是盛名在外的名士,不可以常人视之,当以名士之礼待之。
“郎君因色而重我,然夫妇之道,所贵在德,皆因色衰则爱弛,惟好德方可长久。郎君好色而不好德,非我良配。”
何彦之眉梢一动,利齿女子,想要得到这样一个女子的心,定然要有能让她的自信与智慧折服的本事。
他接过话锋道:“人之情,莫不好色而不好德,我好色之心,如好娘子之德,好德如好色则善。”
“以我之色,见我之德。若我无色,郎君又怎会知我之德?”
“好色,人之所欲。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不回避自己的欲望,是人生在世之乐。娘子为何不能悟道,反为礼义所误呢?”
唤春神色微滞,“名士也会有情欲吗?”
何彦之望着她朦胧的身影,眼神莫名,“圣人可以做到太上忘情,愚夫也不知情为何物,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唤春默然,世人也许很容易看到这些名士外表的洒脱,却也很难理解他们内心的孤独。她一时惘然,垂眸暗叹了一声。
“郎君是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
她的声音很低,仿若幽谷回风,徐徐拂面,带着一种优美的惋叹之调。
何彦之心中一动,或许是为她优美的声调所牵动,或许是为她惋叹的言辞而动容,或许是因为听懂了她话中的拒绝之意,不由怅然若失。
若先前对她的追求,只是风流名士的一时兴起,此刻竟也有几分认真了。
他突然向她走来。
唤春心口霍地收紧了,看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近。
何彦之在她的面前站定,站的很近,二人之间只隔着一道薄薄的帘幕,可以看到彼此影影绰绰的身影。
他没有再向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已经驻留很久了。
唤春手指攥着衣袖,绞出了一团褶皱,眼前的帘幕随风微动,像湖面的波澜。她感觉自己好像荡在那湖面上,起起伏伏,亟于冲破那摇曳的水面。
突然,何彦之呼地一声,拉开了帘幕。
唤春心口再一次收紧,郎君年轻俊秀的面容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入眼。
何彦之面色如常,他微俯下身,尽可能的与她视线持平,肆无忌惮地看着她。
她的美,是有些端方持重的,太过端重的女子,总会缺乏一些趣味性,有种拒人千里的疏离感。可她的美中又带着一点儿艳,却艳的不至于近妖,只是点到为止。而这一点儿艳,就足矣将她从那不可侵犯的神性中撕开一道裂缝,让他可以趁虚而入。
唤春心口砰砰跳着,不甘示弱地回望着他的目光,“这合乎一个名士的礼仪吗?”
二人四目相对,何彦之喉头似是滚动了一下,攥着帘幕的手指微微收紧。
这道帘幕,是世俗礼教的男女之大防,在他亲手扯开,而非等她主动走出时,这场机锋,他就输了。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字一句道:“自古名士,莫不如此。”
离经叛道,蔑视礼法。
二人离得很近,或许是太近了,她的美丽明明近在咫尺,何彦之却反倒没有丝毫缱绻的念头。
他望着她的美丽,就像佛殿上那法相庄严的佛像,不悲不喜,难以捉摸。
何彦之莫名起了退缩之意,他后退一步,放下帘幕,再度将二人隔开,甘拜下风。
“薛娘子想好了,可随时来找我。”
他离去了。
唤春闭了闭眼,心中恍然一松。或许是因为他们把彼此看的太透明透亮了,她反倒觉得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可能了。
第16章 握手言和哪有一女许二夫的?
谢蕴雪到家后,谢云瑾见妹子今日便回了家,不由有几分诧异,问她法会不是还没结束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谢蕴雪便解释了昨夜发生的事情,谢云瑾听完暗自懊悔,夜里火起时,他已然下山回公府当值了。不料他前脚刚走,后脚就失了火,竟也没能帮上忙。
不过幸而唤春和妹妹都安然无恙,便计划着这两日再抽空去周家看看唤春。
……
与此同时的秦淮水岸,唤春离开水榭时,外头忽然下起了雨。
她坐在车上,看到水面上雾气重重升腾,雨幕模糊了水与天的界限,也冲去了这一场相逢的痕迹。
回去的路上,她心头始终翻腾着与何彦之辩的这次机锋,不能平静。
她原以为何彦之对她不过是见色起意的一时兴起,不想竟也有几分认真。
何彦之此人,虽是轻狂无礼了些,却也难得真实。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士族多伪善、好虚名,个个都自诩是好德而不好色的君子。他敢自毁清名,坦言好色,倒也是个人物。
可名士之所以是名士,便是因其对世事有着超然脱俗的追求,与凡夫所求的世俗婚姻,岁月静好不同。
这样率性的名士,性无长性,做朋友,可引为知己,做夫妇,恐不能天长地久。
何彦之拖到现在还没成婚,想来是对所爱追求极高,不是个能将就磨合之人。可婚姻不是空中楼阁,岂能事事称心,处处圆满?
他这种人爱的,只是自己所爱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她现在可以给他,以后或许还有其他人可以给他。
他是个随心所欲的人,世俗的婚姻礼教约束不了他。而她却是个凡夫俗子,所求无非是那一纸婚书的安稳。
有凌霄之姿的白鹤,是不会为俗人停留的。
何彦之看她看的太通透,她也看他看的太澄明,这样是做不成夫妇的。
唤春淡淡笑了笑,到家后,先去永庆堂跟周老夫人请安。
三妹妹周尚柔在老夫人屋里做针线儿,安静乖巧。王容姬拿了丈夫的书信过来,正念给老夫人听,二人不时笑上一笑。
唤春请安时,周老夫人见她略有清减,想她祈福时吃斋辛苦,便道:“这几日委屈你了,晚间再到我这儿,让厨房做上几样你爱吃的,好好补一补这肚子里的饥荒。”
唤春抿唇微笑,颔首道谢。
王容姬眼珠一转,笑道:“既是如此,三妹妹已在,何不若再请了其他几位妹妹过来一起吃饭?姐妹们多日不见,刚好聚上一聚。”
此话正合周老夫人之意,因笑道:“正是呢,让人将那新切的鱼脍来一份,配上莼菜羹,再拣几样个人爱吃的做了,热热闹闹的吃上一回才好。”
王容姬笑道:“到底还是老夫人精细。”
她这话虽是奉承,却也不假,她自幼长于洛阳,虽见惯了洛阳权贵斗富的奢汰豪风,可唯在这吃食上,南北各有千秋,北方世家倒不见得比南方世家精细。
周老夫人又转头对唤春道:“你大舅舅昨儿个归家了,云丫头已去拜过,你也去请个安,回来后再用饭不迟。”
唤春点点头,作辞离去。
……
世家尚简贵、崇孝道,士族子弟多爱隐居山野,来培养虚名,称之为养望。
周氏便是周大舅出仕建功,撑起家族门户。周二舅闲居养望,在家教养子弟,尽孝老母。不过周二舅这望养的实在不怎么样,比不得吴郡那位“云间高陆”盛名在外。
石头城距离周家不过几十里的距离,却因是军事要塞,位置关键,周大舅一向是常驻石头城,偶尔返家。故而唤春初来时,才没能见到大舅舅的面。
来到梅山苑,丫鬟儿摆上跪垫,唤春徐徐下拜,给大舅请安。
周大舅年已四十有六,相貌魁伟,威仪赫赫。今士族以面容白净为美,男子多不爱蓄须,周大舅却蓄有美髯,甚为可观,似是因为这样看起来较为威严,有大将之风。
可纵是这样久经风霜的大将,一见这外甥女,也不由吃了一惊,眼中闪过惊艳之色。
外甥女年少时,只觉得她容色娇俏可人儿,是个可爱孩子。不想几年不见,如今竟出落的这般妩媚丰艳,窈窕绝世。心中也暗恨他那妹夫目光短浅,为了一时拉拢豫章豪族,竟将这样绝色的女儿许配给一个穷短命的,空误了半生。
周大舅命其起身,又问了她几句家常后,因出于男女之防,便不再多言。
唤春正要告退,外头来人回道:“老夫人那边传饭了。”
孔夫人刚巧要去侍候婆母,便起身拉了唤春的手,笑道:“我带了春儿一起过去。”
周大舅微笑点头。
孔夫人便携了唤春出院门,往永庆堂去,此刻,众姊妹们都已经到了,周令婉和周徽华远远隔着,二人还是颇有几分互看不顺眼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