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在一道垂花门前停下,仆妇们打起轿帘,领着两位表小姐往西边院落的永庆堂去拜见外祖母周老夫人。
江左素有“江东之豪,莫强周、沈”之说,义兴周氏宗族强盛,与吴兴沈氏俱为三吴武力强宗,最为豪霸,素来通婚交好。
周老夫人出身吴兴沈氏,春秋六十余,鬓发半白,精神矍铄,膝下共有两子一女。
长子周大舅周泰,妻会稽孔氏,育有二子二女。长子周必行现任大将军从事中郎,已婚娶王氏,次子周必昌正与谢氏议婚,长女周孟姜嫁去了吴兴沈家,小女周徽华尚未出阁。
次子周二舅周睿,妻吴郡朱氏,育有一子二女。长女周令婉,次女周尚柔,幼子周必正,皆未嫁娶。
唯一的女儿,便是唤春姐妹那早逝福薄的母亲了。
唤春和响云姐妹一进屋,便对着堂上的老妇人下跪叩首,泣涕不止。
众人忙将扶起,姐妹二人又给大舅母孔夫人,二舅母朱夫人请了安后,方在外祖母身边一左一右地坐下。
唤春上一次来舅家,已是出嫁之前了,总有七八年没见,周老夫人再见外孙女,亦是分外亲切,她看着如花似玉的一对姐妹,脸上止不住的喜色。
“好,好,长大了,竟又更标志了。”又抚着薛响云的头顶道:“前几年见云儿的时候,才这么一点儿大,如今竟出落的这般人物,若是在外遇见,哪敢想是我的外孙女?”
唤春笑道:“都是托外祖母的福,生了我母亲这般的好女儿,才有了我们姐妹的造化。”
周老夫人被她奉承到了心坎儿,欢喜大笑。
唤春看着外祖母精神抖擞的模样,道:“外祖母的精神,竟又比前些年更好了。”
周老夫人笑道:“现今时局这么乱,也就南方安稳一些,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到了我这般年纪,人看开了,精气神自然便好了。”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点头认可。
周老夫人忽又搂过唤春,握着她的手叹道:“可怜你那口子,年纪轻轻的便没了,留你少女嫩妇怪可怜见的。我早些时候便总怕你想不开,直到见了你请舅舅做主改嫁的书信后,一颗心才算落地了。”
唤春叹了口气,她那亡夫虽无惊才绝艳之才,确也算是个好人。成婚那几年,也是相敬如宾,琴瑟和鸣,从来没有红过脸。
他一向体弱多病,自觉对她不起,临终前拉着她的手是千叮万嘱:卿尚年少,我若去了,可自寻出路,莫要为我守着。
唤春一时感慨不已,“先夫也是很开明的人,临终前对我是千叮万嘱,要我趁着年轻,早早改嫁,莫要蹉跎。”
周老夫人叹息不止,不由抹起了眼泪,“贤婿也是极好的人,老天怎么就是这般不开眼呢?”
唤春听了这话,眼上也红了几分。
孔夫人见状,忙劝解道:“幸得春儿将甥婿的话听到了心里,她这边倒已放下了,母亲怎得还来勾这些伤心事?”
周老夫人便不哭了,又拉着响云的手问长问短。
响云已年满十四了,马上就该谈婚论嫁,此来金陵,也是要托外祖母教养,由舅舅做主许个人家。
周老夫人暗叹着,两个外孙女都是这般标致人物,竟把她几个嫡亲的孙女都给比下去了,定是要寻个好人家,才算不糟蹋了人才。
说话间,几个嬷嬷便领着周家的三个女孩儿来见客了。
周氏两房共有四个女孩儿,除了大妹周孟姜已嫁去吴兴沈家,其余三个妹妹如今都是待字闺中。
唤春前几年见周氏这几个妹妹时,她们还年纪尚小,如今也不知是何光景了?
正思忖着,姐妹三人便到了。
唤春忙起身,主动迎向三个妹妹,含笑见礼道:“多年不见妹妹们,竟都出落的这般亭亭玉立,这一进来,就好似那芝兰玉树罗列,满室生辉呢。”
周老夫人指着她,笑地前仰后合。
两位舅母也是合不拢嘴,谁不爱听人嘴甜夸自己的孩子呢?
二妹周令婉是二舅家的长女,今年十七,生得妍雅无双,气质稳重。见到这远道而来的表姐时,也暗暗吃了一惊。本以为表姐守寡多年,会被蹉磨成一颗没有光彩的死珠,可不想还是这般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响云纵也美丽,可到底年少,不若她姐姐风韵成熟,想来嫁过人、生过孩子的,是要风骚一些。
三妹周尚柔是二舅家的次女,年方及笄,虽生的娇美可爱,却是一贯文静内向,对表姐的热情有些无措羞讷,微微低首,不敢看人。
四妹周徽华是大舅家的小女,与周尚柔同岁,她生得艳丽容色,又一贯机灵讨巧,心气儿高。今见表姐这般绝色,竟觉自己黯淡了几分,又听她奉承自己,那低落感才淡去,心中又有几分小得意,很是受用。
姐妹几人厮见过,才各自落了座,丫鬟们斟上茶。
周老夫人因对唤春道:“这些年苦了你了,如今既已拿定了主意,也不要一直窝在家中避人。刚巧你这几个妹妹也要开始议婚,这平日里,你就跟着舅母们多到这金陵世家中走动走动,遇见合适的儿郎,就早早嫁了,等我百年之后,到下边见了你母亲,也算有个交代。”
唤春勉强点了点头。
周氏姐妹听了祖母这番话,心里俱是一咯噔,不由升起几分危机感。
让唤春跟她们姐妹一起相亲?
唤春这般绝色,儿郎们见了她,眼里还能看见她们?
姐妹几人心里七上八下的,可转念一想,唤春纵然貌美,可到底是个二十多岁的寡妇,哪里比得上她们这些十几岁的年轻女郎?
即便有了好人家的儿郎,家中定然也是先紧着她们几个年轻姐妹相看,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寡妇?这样一想,那敌意竟又淡下了几分。
众人正说话间,便又有人过来看唤春了。
周老夫人一见人就笑了起来。
来人是孔夫人儿媳,大郎周必行的妻子王氏,字容姬,刚过门三年,唤春不曾见过,只听闻是王公的侄女儿,背景很是显赫。
晋王能在江左站稳跟脚,背后靠的便是王大将军和王公两兄弟的出谋划策。
琅琊王氏在北方虽是大族,可南北士族互相轻诋,王氏兄弟初渡江时,也曾遭到南方士族的排挤。
为拉拢南方大小世家,王氏兄弟本欲与江左第一大姓吴郡陆氏联姻,却惨遭陆氏拒绝,还被讥讽“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
王氏兄弟这才不得不退而求其次,促成了侄女儿与周氏的联姻。
可不想短短几年后,晋王殿下竟有了这般造化,王氏兄弟的地位今非昔比,也不知那陆氏后悔过没?
王容姬杏脸桃腮,长挑身材,穿了件茜红色撒花交窬裙,松霜绿大袖襦,挽着条黄底团花披帛,云髻上金簪玉钗的,看着十分热闹。
“这就是薛家的两个妹妹吧?千盼万盼的,总算把人给盼来了。”
唤春也起身见礼,神态落落,从容大方,“想必这就是大表嫂吧,早听闻大表兄娶了神仙似的人物,今儿个可算见到了。”
王容姬拉着她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她虽为嫂,实际还要比唤春小两岁,只随着丈夫称她为妹。赞叹道:“怪道老夫人常念叨,妹妹才是神仙般的人物,听闻妹妹有心改嫁,这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娘家还有几个兄弟正待议婚,不若说给我们王氏如何?”
周老夫人笑道:“你快别哄她了,你们王家的儿郎,哪个不是早早就定下的?”
王容姬还欲说些什么,却见婆母孔夫人以帕掩口,暗暗给她挥手,这才止了话锋。
唤春纵然人才出众,可到底是个寡妇。世家女头婚尊贵,可二婚就要掉价了。先前蔡尚书的女儿改嫁,都不过嫁了个次等士族,何况唤春一个孤女,门户尚不如蔡氏呢?
便又笑道:“我一见妹妹这般人物,实在欢喜的很,一时糊涂了。”
唤春淡笑不言,晋王即将登基,王氏有从龙之功,如今是江左最炙手可热的世家,欲联姻者甚众,自然看不上她一个孤女寡妇。
周老夫人因又问道:“你两个妹妹的住处可安排妥当了?还有给你妹妹们裁衣服的料子也别忘了,日后出门交际,少不得要置办些精致衣裳。”
王容姬笑回道:“早收拾停当了,梧桐苑清幽雅致,给两位妹妹住正合适,那各色料子也预备好了,只待两位妹妹来,量了身就能做。”
周老夫人点了点头。
说话间,已经快中午了,唤春姐妹本该去给大舅请安,只因周大舅现任右将军,驻守金陵要塞石头城,未在家中,也就不必去拜见了,周老夫人便又留了姐妹们吃饭。
仆妇们摆上茶果膳食,周老夫人拉着唤春姐妹在自己身边坐下,又命孔夫人和朱夫人落座后,王容姬和周氏三姐妹才跟着告了座。
今日菜中有一道金齑鲈鱼脍,是唤春素来爱吃,念念不忘的。
做这道菜的鱼,一定是要用一尺长的吴郡松江鲈,大了就皮厚肉硬,做脍便不好吃。而金齑则是用蒜、姜、盐、白梅、橘皮、熟栗黄和粳米饭,以檀木杵臼捣制而成。最后成菜的鱼肉洁白如玉,齑料色泽金黄,是江左最负盛名的佳肴。
秋日正是松江鲈收获之季,无怪乎那吴郡张季鹰,见秋风起,思故乡鲈鱼脍,乃弃官归乡。
周氏虽现居金陵,可祖籍是在三吴之地,故而每当松江鲈上时,都要命人运来金陵尝鲜。
吃过饭,漱口盥手后,丫鬟儿捧来茶,娘儿们又坐在一处,边饮茶边聊几句闲话。
二舅母朱夫人心不在焉地喝着茶,有意无意的跟王容姬打听着,“先前你提过的那位何姓表兄,如今是何光景了?”
第3章 江左风华原来还是个好色之徒……
周氏三姐妹中,令婉年纪最大,过完年就要十八了。眼见女儿越来越大,朱夫人也是真着急了。
都说一家有女百家求,而事实却是,好女儿太多,成材的郎君又太少,故而但凡哪家公子传出品貌才学家世兼优的名声,那是真的会被成打的夫人小姐们一拥哄抢。
朱夫人偶然听到王容姬跟婆母孔夫人提起娘家一个何姓表兄准备议婚时,就立刻起了心思,想替自家女儿撮合撮合。
王容姬先是茫然了一瞬,想起这回事儿后,因笑道:“可巧正要跟婶子说呢,我姨母说,周家的女儿个个都好,娶到哪个都是儿子的福气。”
唤春从容饮着茶,心道,原来是要给周令婉说亲呢。
她听说了,二妹令婉早年许过河南某世家,可惜还未来得及成婚,北方就乱了。胡人的铁蹄一来,她那未婚夫竟在举家南渡的路上遭了难,这婚事也黄了,如今只得另许人家。
朱夫人心中一喜,“那不若约个时间,两家人一起坐坐?”
王容姬面有难色,话锋一转道:“只我这表兄虽才貌出众,却也脾气古怪,常说什么‘女子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娶妻定要娶个绝色,一连相了几个都不中意,您说气不气人?”
朱夫人楞了一愣,原来还是个好色之徒?士族名士多轻狂任诞,常有惊世骇俗之言,这何彦之又有“江左风华之冠”的美名,脾气难免会孤傲一些,便也暂时忍耐了。
“那这意思是,还要让婉儿先去给他过过目,看看是不是个绝色?”
不成不成,她清清白白的女儿,哪儿能不明不白的去跟男子私会,让人看上看下的。
王容姬摇摇头,笑道:“那哪儿能呢?我姨母的意思是,十五的时候,大小世家都会去秦淮河上泛舟赏月,届时,只要让表兄远远看上一眼就行了。”
世家男女婚前本不相见,都是盲婚哑嫁。可衣冠南渡后,北方士人怀念洛水之游,所以每逢十五月圆夜,便会呼朋唤友,在秦淮河上游赏,效仿洛水清谈的盛况。
后不知哪户人家突发奇想,带了女儿同游秦淮相看夫婿,竟觅得好姻缘,遂引来众人纷纷效仿。
久而久之,渐成风俗。
朱夫人面上一喜,这个月十五就是中秋了,这样不动声色看一眼,也无伤大雅,何况女儿生得这般花容月貌,何家公子岂有不入眼之理?当即信心满满地拍了拍女儿的手。
周令婉含羞低下了头。
又说了几遭话儿后,朱夫人便拉起女儿,欢天喜地的告退了。
二人前脚一走,四妹周徽华便将茶碗往案上啪嗒一放,不乐道:“我也该议婚了,阿嫂既有好人才,何故偏想着二姐姐,倒冷落了我这亲妹子。”
“唉哟——”王容姬笑着起身,转到妹子身后,手掌按在她的肩膀,捏捏她的脸调笑道:“我这小姑子恨嫁,竟也来埋怨我了。”
孔夫人拉着女儿的手,笑道:“婉儿年长,应当先紧着她去相看。”
周徽华便又不乐了几分,金陵世家虽多,可真正适龄的公子少。
庐江何氏是名门,何彦之美名远播,听说人品、才学、样貌都是一流,谁不想嫁个好夫婿?凭什么就要先紧着二房年纪大的女儿?
本来长嫂就是想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只是被二姐姐母女截胡了,若是姐妹们都去了,指不定何彦之看上谁呢?
周徽华不服气,走到周老夫人身边,伏在她的膝盖上,呜呜道:“祖母,你要给我做主,明明阿嫂是想将何公子介绍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