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老夫人抚着她的头,一直没出声,大房的长女已出嫁沈氏,长子婚娶了王氏,次子也在跟谢氏议婚,就剩个四丫头没定下,可二房的二女一子却是婚事都没有着落。
周老夫人怕二房怨她偏心,只道:“何公子虽好,也不值得你们姐妹相争,像什么样子?既定下了让二丫头相看,那到了日子,便让二丫头去相看就是了。”
周徽华还要再辩,孔夫人忙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让她莫再多言,带着王容姬一起告了退。
屋里便只剩下了周老夫人和唤春姐妹,唤春便也起身准备告退。
周老夫人却又唤住她,嘱咐道:“回去后好好歇着,晚上便不必过来请安了,这十五月圆夜,既是相看的好日子,到时你也别闲着,一块去秦淮河上散散心。”
唤春知是外祖母怜悯自己,微微点了点头,仆妇们便带了姐妹二人去梧桐苑安置。
……
另一边,朱夫人回去后,就欢天喜地的跟周二舅诉说这个好消息。
周二舅正在看书,听完皱眉道:“那何彦之我虽不熟,却也见过一回,的确是风流俊秀好人物。可拖到如今还没成婚,想来是故意挑剔,该是个不好相与的刁钻人物,就我们二丫头那模样性情,人家怕是看不上她,她也拿不住人家。”
朱夫人不乐,觉得丈夫看轻了女儿,“我们二丫头怎么了?虽不至绝色,也是个妍丽可人儿。男人嘛,说是要绝色,实际就是怕人给介绍丑妇,只要称得上美,也就没有意见了,何况我们二丫头知书达理识大体,没有看不上的道理。”
周二舅摇摇头,书卷抵着下巴思索后,灵机一动道:“女子才色并茂最难,何彦之要的婚事,是轻德而重色,他若真只要个绝色,那还好办了,我看春儿倒是比我们那两个丫头合适!”
朱夫人两条柳眉倒竖,啐了他一口,骂道:“呸!亏你想的出来,给人一个头婚的年轻公子介绍个二婚的绝色寡妇,你可真是个好舅舅啊,一心向着外甥女,可她薛唤春是你周家的什么人?她姓周吗?好亲事给了她,你们周氏也落不到半分好处,还不如想想自家丫头。”
周二舅皱着眉,不再理她,单手背后,转身站到书架前自看书去了。
朱夫人讨了个没趣,一扭身又去看女儿了。
*
梧桐苑乃当初唤春母亲出嫁前所居之所,精巧别致,有个五六间房屋,前厅后舍俱全,唤春和响云各住两间正房,其余的便是丫鬟婆子们所居了。
唤春此来金陵,只带了一个自幼跟随的陪嫁婢女弄珠,其他婢仆则都留在了梁家。
周老夫人得知后,便又给了她一个自己身边的婢女彩月,来照顾姐妹二人的饮食起居。
唤春看着屋中的一应陈设,东头安着一张螺钿描金床,挂着紫纱帐幔,旁边是两扇云母翠屏风,西头花梨木书案上摆着数方砚台,红木插屏,桌椅锦杌,摆设齐整。
彩月目光扫了一圈,啧啧道:“老夫人是真心疼娘子呢,那两扇云母翠屏风,四姑娘闹着要了好几回,老夫人都没给,没想到舍了娘子。”
唤春淡淡笑着,也不言语。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彩月点上了灯,弄珠铺叠着床被。
唤春梳洗后,随便披了件衣服,坐在书案边铺纸研墨,就着灯火给豫章那边写信。
虽说已经没有关系了,可既然到了地方,还是该给梁家报个平安,再问问宣哥儿的近况,虽然梁家大概也不会再给她回音了。
来金陵的路上她总在想,自己这个母亲是不是太狠心了些?别人都能守住,怎么就偏她守不了?
可她是个正常女人,也会渴望丈夫的柔情与怜爱,晚上一个人孤枕难眠的空虚与寂寞,就像一只在暗地结网的蜘蛛,默默爬满她心中的每一个角落。
即便她不需要以身体取悦于人,却也会渴望别人用身体来取悦于她。
最开始的时候,她因这个发现而恐惧无助,她唾弃自己那幽微的欲念,为此感到羞耻而痛哭,却难以遏制它们像野草般疯狂蔓延滋长。内心最不可说的丑恶,就那样被她自己的寂寞一点一点勾出来了。
可在人前,她依旧是一个端庄贤德的名门淑女,淑女是不会有人欲的。
唤春突然笑了,信,也快写完了。
这时,薛响云兴高采烈地回来,急不可耐的跟她分享自己刚刚路过大舅母的梅山苑时,意外听到的周徽华跟婢女的谋划。
原是那周徽华回去后,心里仍不服气,正筹划着十五那天,也要精心打扮一番去游秦淮,定要把周令婉给比下去,再把被截胡的亲事给截回来。
唤春意味深长一笑,何彦之年纪轻轻就已是晋王入幕之宾,名冠江左,风流特出,她在豫章都有所耳闻。日后晋王登基,何彦之前途不可估量,这样的人物,谁不想要?何况周徽华那般心气高。
“我还听到四姐姐说,那些名士都是‘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就二姐姐那种儒家规训出来的小家碧玉,还指望能拿下风华江左之冠的何彦之?别看她年纪小一些,可比二姐姐机灵讨巧多了,何公子见了,指不定喜欢谁呢。”
唤春抿唇不语,自顾自写着信。
响云望着她,纠结半晌道:“阿姐,我们要不要去提醒一下二姐姐,四姐姐的阴谋啊?”
唤春摇摇头,事不关己道:“这是她们自家的事,我们初来乍到,多这嘴干什么?倒显的像我们在挑拨离间似的,这些事,你听听就忘了。”
响云便不说话了,手上拿着一个玉连坏摆弄着,过了一会儿,又道:“阿姐,外祖母不是让你十五的时候也去游秦淮吗?这可是你在金陵城的第一次亮相,可想好要如何一鸣惊人,迷倒那些公子王孙了?”
唤春的信刚写完,正往信封里塞,听了这话,竟是扑哧笑了出来。
“我一个寡妇,哪儿能跟你们这些年轻女郎比?谁家好人儿能看上我一个寡妇?”
响云摇摇头,走到姐姐身边,靠在她的怀里道:“阿姐这般貌美,纵是守寡也是金玉般的人物,切不可妄自菲薄,殊不知将来会有大造化呢。”
唤春淡淡笑着,心里却想着,等她在金陵站稳了跟脚,早晚是要想法子把宣哥儿给夺回来的。
第4章 人贵自贵你姐姐的风头谁也抢不了
周徽华暗中筹划着十五那日也要去游秦淮,便央求母亲为自己置办新的衣饰。
可十五那日,孔夫人要作陪谢氏母女,争取儿子周必昌跟谢氏女郎的婚事,实在无暇理会她。
加之周老夫人都开了口让二丫头去相看,孔夫人也不好明着帮女儿,虽不帮她置办衣饰,却也不约束她胡闹,只由她自己折腾去,能折腾到手也是她的本事。
周徽华气恼不已,这一日便来了梧桐苑,对着唤春姐妹大诉苦水。
“阿娘总想着全她那贤惠大度,和睦妯娌的名声,丝毫不为自己闺女做打算,那么好的亲事,竟也甘心拱手让人。”说着说着,就委屈地直掉眼泪。
唤春忙给她擦着泪,安慰道:“大舅母怎么会不疼你?你两个兄长若都婚娶到了好人家,还怕你这做妹妹的没有好亲事?这也是为了你的长远打算。”
周徽华擦擦眼泪,谁让她们是女儿呢?以后的前程都要系在父兄身上,父兄出人头地了,她们这些女儿才能跟着沾沾光。
“可我若嫁得好夫婿,不也能帮衬父兄仕途吗?”
唤春明白了她的小心思,点了一下她的额头,笑道:“好了,你也别跟我卖关子了,说吧,你来找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儿?”
周徽华见她看出自己是有求而来,便不哭了,故作为难道:“我也不怕告诉姐姐,我原打算十五那日去游秦淮,又苦于没有好的衣饰,就想请姐姐借我几件首饰妆点,可一想姐姐那日也要去游秦淮,怕姐姐为难,才不敢开口。”
唤春掩口一笑,转身就去妆台前,把自己那几匣子首饰都给搬了出来,打开任她挑。
“我当是什么事儿,这有什么为难的?我一个寡妇还要跟你们这些年轻小女郎抢风头吗?你尽管挑自己喜欢的,捡好的去。”
周徽华小心思得逞,脸上却不由一红。她看着那满匣珠光璀璨,心动万分,一番挑拣后,就千恩万谢地回去了。
薛响云有些不高兴,周徽华分明是存心的,故意把姐姐最好的首饰都借走,既可在装扮上压周令婉一头,又能让姐姐不抢她的风头。
她没好气道:“姐姐尽把好东西给四姐姐拿走,十五那日你戴什么?”
唤春却是不以为意,开导她道:“我们如今是寄人篱下,以后你的婚事也少不得要大舅母做主,何苦跟她计较这几件首饰?”
“我是心疼姐姐,她就是仗着我们寄人篱下,不好意思拒绝她,才这般欺负你。你看她带走那几件,都是最好最贵重的,姐姐纵然天姿国色,可人靠衣装,佛靠金装,若是装扮上落了下风,不就被人看轻了?”
唤春淡淡一笑,“放心吧,我自有道理。”
……
翌日,唤春便又带了几样东西来了朱夫人的倚兰苑。
朱夫人正在给女儿选相看那日的衣服料子,便请她坐下,命人看茶。
唤春只说昨日四妹妹来跟她借了几件首饰,她想着一家子姐妹,不能厚此薄彼,便来给二妹妹和三妹妹也送些东西。
那朱夫人是何等人精,听了这话,便知是周徽华想暗中捣乱,破坏女儿的相看。当即拉着唤春的手,对她是感激不已。
“我的儿,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你寡妇失业的,统共这么点儿家私,我岂能收你的东西?你少女嫩妇的不知那人心险恶,大房那四丫头,素来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只一心帮她,殊不知人家是故意算计你,把你那好东西都捡走,好在十五压你一头呢。”
唤春浅笑道:“我倒是没想到这层,不过都是一家子姐妹,什么她压我,我压她的,说出去不净给人笑话?无论哪个姐妹嫁得好夫婿,都是阖家的喜事。”
朱夫人便愈发觉得唤春是个单纯忠厚之人,对她是更加怜爱,“你是个贤惠大度的人儿,我家这两个丫头,要是有你半分玲珑我便也不操心了。你总大她几岁,以后不免劳烦你多教教你妹妹们。”
唤春笑道:“我在此间,全仰仗舅母爱惜照抚,蒙舅母不嫌弃我粗鄙,妹妹们便如我亲妹妹一般,我又怎会吝惜教导?”
朱夫人点点头,因正为挑选女儿相看之日的衣服发愁,见唤春淳笃可靠,便又拉着她来帮自己参谋女儿的衣服。
唤春看了一眼那堆五彩缤纷的华服,谦虚推辞道:“妹妹年轻可爱,穿什么都是娇美可人。我一个寡妇,如今年纪渐长,那打扮的心思也淡了,这些年就更不爱穿那些红的、艳的了,哪儿能给舅母做什么参谋?”
朱夫人若有所思,当即便选中了那条最华丽秾艳的朱红石榴裙。
唤春回来时,天色已经暗了。
薛响云依旧不乐,“姐姐,这就是你的主意?再去给二姐姐送东西?好让她也艳压你一头?”
虽然二房也没要她的东西。
唤春也不解释,只将东西重又归拢,笑道:“放心吧,你姐姐的风头谁也抢不了,快去睡吧。”
好言哄走妹妹后,天已黑透了,月亮黄朦朦的,像融在黑漆漆的潭水里。
唤春从妆奁里拿起一个不起眼的花树金步摇,抚着中间嵌的那颗珍珠,指尖微一用力,竟把那珍珠抠了下来,随手一扔。
她转身又从箱中翻出一个榆木的匣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匣里那颗荧荧如月的宝珠。
*
果不其然的,朱夫人得知周徽华的打算后,立刻就去找了周老夫人哭诉。
只说她们自家丫头怎么胡闹,关起门来终究是自家的事。可唤春是客,四丫头怎么能连她也欺负了去呢?此番老夫人要是不罚四丫头,便愈发让人觉得他们周家的女儿没皮没脸没规矩了。
周老夫人沉吟不语,也不表态,只说是小孩子胡闹,她一把年纪的人了也跟小丫头一般见识?让她先回去,她自有处置。
朱夫人看着老夫人避重就轻的态度,心里只觉没趣儿,不由埋怨老夫人偏心。
到了十五那日,朱夫人专门花重金从外头请了有名的梳头娘子过来,给女儿梳了个最时兴的发髻,又把自己的钗环首饰,珍珠玉翠,全都搜罗了出来,堆小山似的往女儿头上、身上戴着,势必不能让任何人抢了女儿的风头!
酉时的时候,众人依礼去跟周老夫人请安。
朱夫人母女刚到永庆堂就跟周徽华撞了个正面,看着对面打扮的同样花枝招展的女郎,周令婉一时哽住,气的脸都绿了。
周徽华下颌微扬,“这秦淮夜游人人可去,不见得你去了,就不许我去。”
朱夫人心里着实恼恨,又恐误了时辰,沉着脸拉女儿入内见周老夫人。
唤春随后过来,来时刚巧和王容姬碰上。
她今日打扮的素雅,身着一袭淡黄云纹缘边大袖襦,黄白间色交窬裙,外罩了件薄如蝉翼的纱衫。头梳云髻垂髫,没有多余的首饰,只戴了一个小巧的花树金步摇,冠中嵌着一颗明珠,金树枝上垂着几片浅淡的蝶贝坠。
王容姬看她这副模样,便笑道:“我的好妹妹,今日打扮的也忒素净了,不知道的,还当是我们不懂待客之礼,苛刻了你呢。”
唤春回笑道:“外祖母怜惜我,舅母们也待我如亲女儿一般,姐妹们又都这般和善可爱,来此就跟回了自己家一样,吃的、用的、住的无有一处不舒坦。只今夜主要是让二妹妹去相看,我不过作陪罢了,岂能喧宾夺主?”
王容姬抿嘴笑了笑,到底是旧姓名门,玲珑剔透的人儿,比周氏这种新出门户的女儿有底蕴、懂礼数的多了。拉着她的手便往屋去。
众人跟老夫人请过安,便听丫鬟儿传话说二郎来了。
门口传来脚步声,唤春下意识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