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徐伯允出身东海徐氏,现任丹阳太守,执掌全郡军权、民政、荐举任用、刑政诉讼。金陵城属丹阳郡,日后金陵成了新都,丹阳郡就是京尹,他作为京畿长官,地位自然是比普通郡守要高许多。
徐伯允收到传召后,忙不迭从丹阳郡城赶来东府,他约莫三十余岁,清瘦挺拔,五官端正,看着是个面善正直人。
徐伯允得知是玉镜得罪了郡主,晋王不能再留她在府上时,忙惶恐跪下给晋王请罪。
“先王妃没福气,早早故去,她身边的人早就就该由我们徐氏带回来的。殿下心慈,顾念旧情,才一直养着玉镜给先王妃守灵。不想她不知感念殿下恩情,反倒惹是生非,挑拨离间,给殿下添乱,这都是我们徐氏教人无方的罪过。”
唤春在一旁听着,觉得这徐伯允是忠厚人,怕他觉得玉镜是因为犯了大过才被驱逐,会为难她,便对他道:“玉镜总归是忠心为主,诚心实在难得。徐府君将她带回后,不要为难她就是了。”
徐伯允自是不敢抗命,惭愧道:“王妃这般慈善,宽待下人,反倒让我们愈发羞愧了。”
萧湛对他道:“徐妃贤善,她临终前,本是打算将玉镜出嫁配人的,玉镜执意不肯,要为徐妃守灵,我心感于她的忠诚,才留下了她。她原是徐妃留给我的人,我这边不好留她,也没有胡乱处置的道理,你带她回去后,莫要为难她,也就不辜负徐妃与我夫妻一场的情分了。”
徐伯允摇摇头,眼中不由泛起了泪,一昧表达着愧疚,“先王妃没福气,未能给殿下生下一儿半女,耽误了殿下的子嗣,我们心中本就过意不去。如今见殿下续娶,早日绵延子嗣,我们反倒安心了,殿下对我们一家已经仁至义尽了。”
萧湛默然低下了眼,一时无言。
唤春看了看晋王的神色,略一思索后,便走向徐伯允,主动对他道:“玉镜是徐妃的陪嫁婢女,从北方到南方,跟着殿下也有十年了,如今要送她还本家,从此以后,这东府便一个徐妃的人都没有了,就好似她这个人从未来过一般,倒是让人空落落的。”
徐伯允眼神一动,愕然望了望唤春,又忙避开了视线。
“我与徐妃名分虽无异,可却有先来后到之义。”唤春微微一笑,又向他走近一步,“徐妃先我过府,本是姐姐。我孤身流落南方,没有兄弟,徐府君既为徐妃之兄,从此以后便也是我的兄长,我愿与徐府君为妹,请兄长受我一拜。”
说完,便肃然敛襟下拜要与其义结金兰。
萧湛吃了一惊,徐伯允也是大惊失色,忙不迭跪倒回拜,“王妃折煞微臣了,请速速起身,微臣怎受得起王妃如此大礼?”
唤春执意不起,认真道:“兄长若是推辞,便是嫌弃我这个小妹了。”
徐伯允愈发惶恐,叩首道:“臣不敢,臣不敢。”
二人就此在殿上互拜,义结金兰,算是确立了兄妹名分。
晚间,夫妻二人又留他吃了一顿便饭,闲话家常后,玉镜哭着作辞晋王和王妃,便随着徐伯允去了徐家,不消细说。
……
徐伯允带着玉镜回家后,萧湛便也带着唤春回了房。
把门一关,萧湛便面带不满地嗔责她道:“你过往也是进退有度,可今日是怎么了?徐伯允虽是徐妃兄长,可到底是臣子,你尊他卑,怎么能自降身份跟他下拜呢?”
唤春摇摇头,拉着他在榻上并膝坐下,正色道:“话不能这样说,殿下不妨先听听我的道理。”
萧湛一言不发地听着她的解释。
唤春道:“徐妃没有子女,她这一去,殿下和徐氏的姻戚就算断了。我跟殿下夫妻一体,可我没有兄弟,我的家族也不能给殿下助力。徐伯允官居丹阳太守,金陵建都后,他就是丹阳尹,京畿总长官。今日我若认了他为兄,还把他当自家人,不断了这门亲,他顾念亲戚情义,就会继续在朝堂鼎力支持殿下,又因他不是我的亲兄弟,朝臣也不必担忧外戚乱政。日后殿下登基,我有了皇后尊荣,徐妃家族获得权势,实在是两全其美,皆大欢喜的结果。”
萧湛恍然大悟,这才反应过来她的良苦用心,她这般纡尊降贵,无非是为了帮他争取更多朝臣的支持,让徐伯允更死心塌地的为他效忠卖命。
他不由心底一阵动容,自己是何德何能,才能娶到如此贤妻?
他搂住他的肩,心生愧疚道:“难为你为我思虑的这般周全,是我辜负了你的心。”
唤春依偎在他怀里,道:“我知道殿下心疼我,不忍我受委屈,可我更希望殿下好,我是殿下的人,这一生荣辱所系,都在殿下了。”
“我知,我知。”萧湛更是动容,“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你更希望我好了。”
唤春仰起脸,调皮一笑道:“那是自然,你是皇帝,我才能做皇后。你有权势,才能为我遮风挡雨,护我一世周全。”
萧湛笑了笑,亲了亲她的脸。她不提,他就要忘了,当初她可是图他的身份地位才要嫁他的,看她为了做皇后这般努力,他又岂敢懈怠?
“有你在后头勉励着我,我说什么也得为了你,坐稳了这江山。”
唤春眉眼绽开浅笑,又话锋一转道:“殿下不仅要念着我,也不能忘了徐妃的好,她跟你夫妻这么多年,为你料理家事,孝敬老母,若是因没有子女便落得一场空,实在令人惋惜。殿下日后登基,也不能忘记先头的人,这才算得上是有情有义。”
萧湛心中一动,知道她嫁过人,和前夫有儿子,却并不了解她上一段婚姻过的如何,也从未问过她关于她前夫的事情,他并不认为自己会比不上她的前夫,可刚听她说起不忘先头的人,今日便特别想问一问她。
他迟疑道:“那你前夫是怎样一个人,他待你好吗?”
唤春淡淡笑了笑,有些事早晚是要让他知道的,反正现在的她对过去的一切也已然释怀了。
即便后来她已经不爱前夫了,但在人前,她也从来没有说过前夫一句坏话。
他让她改嫁,还答应让她带儿子离开,可她为了自己的前程,还是放弃了儿子。他还给她留下了一大笔遗产,即便不嫁人,也能让她衣食无忧一辈子,他没什么对不起她的。
唤春平静跟他讲着自己的过去,“我亡夫是很好的人,我很小就嫁给她了,他对我很好,可是他身体不好,我要照顾他的病,婆母就把中馈交给了娣妇打理,我在家中虽是长媳,却并无威权,他临终前怕他死后我没了依靠,被人欺辱,就主动让我改嫁。而我自己也不想过不见天日,任人拿捏的日子,所以我就离开了那里……”
她对前夫是有感情的。
常言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实际上,久病床前也无贤妻。
与前夫刚成婚的时候,她年纪还很小,他宠她、爱她,每天都只守着她,把她娇惯的不成样子。
可他身体不好,体弱多病,他总跟她说,像他这样的人是活不长的。
那时的她还很年轻,被甜蜜的爱情冲昏了头,他这样一说,她就哭,他就哄。
她让他不要多想,身体慢慢养,总会好起来的。
可时间久了,她长大了,成熟了,现实了,也麻木了。
两个人在一起,光有爱是不够的,他们要面对很多现实的问题。当那点儿感情被生活的琐碎消磨殆尽后,就只剩下无休无止的苦闷。
没病的身子多好啊!可他的肉是软的、僵的,死气沉沉,既不能给她身体上的愉悦,也不能给她心理上的抚慰。
不知何时,她突然不再爱他了。
她还这么年轻,这么美丽,却生生被他的孱弱病体拖累了一辈子。
她开始怨恨他,厌恶他,恨他为什么不快些去死,让她早早解脱。
他大约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她的冷淡。但是他没有责备她,怨恨她,甚至理解她,包容她,觉得是自己耽误了她。
他很快就一病不起,临终前,他拉着她的手说,她对他已经仁至义尽了,等他死后,她不用守孝,趁着年轻,早些再嫁户好人家。
她哭了,把脸埋在他的掌心泣不成声。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简直不是人,她怎么可以咒那么爱自己的丈夫去死?
他死了,留下遗言让梁家放她回家改嫁,可她还是留在梁家给他守了三年孝,算是偿还了他的深情。
他是个有情有义的男人,而她,却是个凉薄自私的女人。
……
唤春落下了眼泪,天色已经暗了,烛火静静映在她的脸上,只见两道泪痕闪烁着,给她脸上染了一丝凄美。
她眼中的光芒颤动着,语调却是释然而平静。
“我很感激他,他给了我追求新生活的勇气。男人死了妻子会续弦,女人死了丈夫也会改嫁,只要不忘记先头的人,就算得上是有情有义了,若是一味守节,不续不嫁,孤守一世,反倒让死者不安了。”
萧湛心中一时感慨,她在婚姻里一直都是幸福的,没有吃过感情的苦,所以他也应该把她的幸福延续下去。
他给她擦了擦眼泪,安慰道:“别哭,你前夫让你改嫁,不就是为了让你过的好吗?所以你不能哭,以后有我护着你,不会再有人欺你、辱你,你也不用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了。”
唤春破涕为笑,手臂环住他的腰,依偎在他胸前。前夫希望她往后余生可以幸福快乐,所以她不能哭,她要活得更好更幸福,才算对得起他。
“我是个幸运的人,我遇见的每一个丈夫都待我很好。”
萧湛纠正她道:“你是个体面的人,尊重是相互的,你待人好,人家才会待你好。”
唤春摇摇头,“我孤身流落江左,原是个六亲无靠,无家可归的人,我很感激殿下,又给了我一个家。”
萧湛眉梢一扬,不禁莞尔,“这就算是个家了吗?”
“嗯?”唤春茫然,“不然呢。”
萧湛浅笑,“一个完整的家,怎么能没有孩子呢?”
唤春红了脸,像个鹌鹑一样,只把头往他胸前埋,藏起自己通红的脸。
萧湛把人抱起,便上了床榻,当夜颠鸾倒凤,恩爱缠绵,不觉东方之既明。
第41章 欲拒还迎那你嫁给我,也有看脸吗?……
却说徐伯允领了玉镜回去后,很快就给她配了一户人家,唤春得知后,也代表东府给她备了份嫁妆,把人风光发嫁,不在话下。
……
说回东府这边,这日一早,晋王出门后不久,彩月便进来回禀说王容姬和朱夫人来了,有事求见王妃。
唤春有些意外,忙让请进。
朱夫人一见唤春就哭了,让她无论如何得帮他们救救令婉,她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去跳火坑啊!
唤春有些茫然,一面安慰着舅母,一面询问究竟是出了何事?
可朱夫人哭的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怎么都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话。
王容姬便在一旁帮腔解释道:“之前你回门的时候,不是跟你说过许鹚帮二妹妹牵线陆郎君的事儿吗?谁知道相看时闹了好大的笑话。”
唤春一怔,吴郡陆氏的郎君,按理说不会太差啊,怎会闹了笑话呢?
“陆氏家世门第都不错,二妹妹如果愿意嫁的话,怎会是跳火坑呢?”
朱夫人手帕抹着泪,泣道:“她要是真看上陆郎,我倒是不愁了。”说罢,便又呜呜哭了起来。
王容姬安抚着朱夫人,愁眉道:“我们原也以为二妹妹对陆郎很满意呢,原都欢天喜地的准备谈婚事了,可细问之下,才发现是二妹妹认错人了,她看上是陪着陆郎来相看的路郎,足字路,不是耳刀陆。”
唤春目瞪口呆。
朱夫人边哭边忿忿道:“那个姓路的空长了副好相貌,可却是个寒素之门,我妹妹前车之鉴尚在,我怎么能让自己的女儿也去跳火坑?”
唤春越听越糊涂了,见朱夫人哀不自胜,语不成调,没法细问,就让王容姬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仔细跟自己讲一遍。
王容姬就把相看那一日发生的事儿给她转述了一遍……
相看之日,是在许鹚的玄清观里。
王容姬陪着令婉到观中拜神,悄悄跟同样来拜神的陆公子见一面。
可谁知那陆公子也不是一个人来相看的,也找了朋友作陪。
令婉以为相看对象出身名门,又是名士之侄,定然是个风流俊雅好人物,就把陪着陆公子来相看,那位玉树临风的路郎当成了自己的相看对象,春心一动,对人很是满意,当时就点头答应了婚事。
王容姬很欢喜,让令婉等着,自己去找许鹚张罗着让她和陆公子正式见一面。
令婉便独自在道观里散了散步,不想遇见了同样出来散步的路郎,她心里喜欢,想着反正都要成婚了,就主动上前跟人搭话,还称人家陆公子。
陆跟路同音不同字,那路郎就以为她是跟自己说话,也没意识到她认错人了,二人一度相谈甚欢,就差私定终身了。
直到许鹚张罗着让令婉跟陆公子正式见面后,令婉才知道自己认错人了,原来路郎旁边那位身材短小,体型肥胖的公子才是她要相看的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