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灵均心里顿时凉了半截,“将军,我本无意至此,实非所愿。”
王肃默然许久,可不想下一刻,他的掌心却亮出一块符传,话锋一转道:“你母亲那边,王氏不会为难她。你拿着这符传,便可在江左任意通行,你既要离开王氏,那就走的越远越好,以后都不要再回来了。”
苏灵均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她颤抖着手接过那符传,感动的热泪涌动,朝着王肃扑通跪倒拜谢道:“多谢将军。”
然后迎着朝阳,头也不回的向远方走去。
王静深看着她的背影,道:“父亲,就这样放她走,伯父和三哥那边怎么交代?”
王肃问他,“如果你有个姐妹,愿意把她嫁给你三哥那样的人吗?”
王静深蹙眉摇了摇头。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王肃望着那波光粼粼的江面道:“已误人一时,不可再误人一世。”
*
与此同时的金陵城。
使臣带着梁宣入城后,为防再生变,立刻带人向丹阳尹处报平安。
徐伯允早已等的心急如焚了,见到孩子平安抵达,终于松了口气。
他一刻都不敢耽误,给孩子清洗换衣后,便立刻带其入宫,先行至太极殿与皇帝复命。
太极殿中炉香袅袅,皇帝长身玉立,徐伯允复命后,让梁宣跪下跟皇帝磕头。
梁宣看着那个夺走他母亲的陌生男人,眼神冷漠,一动不动。
萧湛淡淡看了眼那孩子,见他十分疏离的样子,也没再多言,只吩咐道:“先让内监带他去显阳殿见过夫人。”
徐伯允颔首称是。
……
今日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唤春哄着小儿子睡下后,便又坐在织机前亲手织布。
自打萧湛称帝,入主金陵宫后,唤春每日除了照顾儿子,还要抽出时间亲自纺纱织布,再用自己织的布帛,亲手为丈夫和儿子缝制衣物。
以身作则,励行节俭,为士族贵妇们做出表率,彰显母德教化。身份不同,责任自然也不同了。
“夫人,夫人——”
唤春正在织布时,忽然听得殿外传来内监尖细的声音,在安静的宫殿中,十分刺耳。
她蹙了蹙眉,抬头往外看了看。
弄珠便快步来到殿外,呵斥那内监道:“没见小皇子睡了吗?大呼小叫什么?”
内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指着身后,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夫人,夫人你快看,你快看看谁来了!”
唤春心中一动,从织机前起身,快步走向殿外。另一个内监同时抱着孩子走来,当她看到那道小小的身影时,身型便如同凝固了,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宣儿——”
第69章 母子团聚你还在怪阿娘吗?
内监将梁宣放在地上,跪下贺喜道:“奴婢奉陛下之命,送小郎君来与夫人团聚,恭贺夫人母子团圆。”
梁宣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娘,面上看不出悲喜。
自他有记忆以来,母亲一贯都是白衣素服,清丽淡雅。来的路上,他一直在想母亲现在是什么模样,可真的看到面前这位雍容华贵的妇人时,心里却是空落落的。
她虽然光彩夺目,美艳绝伦,却没有任何记忆中母亲的模样。
一切都变了,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了。
唤春呆呆望着儿子,又是一年草木零落,她的思绪仿若又回到离开豫章时的那个秋天。现在宣哥儿又站在了她的面前,他明明一言不发,她却好像又隔着时空,听到了当年那撕心裂肺的呼喊。
“阿娘,阿娘——”
唤春泪水止不住的淌,她想象了无数母子重逢时的情景,想着他们会抱头痛哭,会互诉思念。想着他那时或许已长大成人,或许她已两鬓斑白,或许他们都已认不出彼此。可真到了重逢这一刻,又跟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她看着那小小的孩子,小小的很熟悉,却又远远的很陌生。
母子重逢日,应是泪满襟。
唤春含泪向他飞扑过去,想要把他紧紧抱在怀中,可猝不及防间,梁宣竟是后退避开,与她拉开了距离。
金步摇蓦地一晃,发出金玉碰撞之声,唤春扑倒在地,她手上一空,心头也凉了半截。
萧湛过来时,便刚好看到这一幕。他顿住脚步,没有再向前。
唤春怔怔跌在地上,脑中嗡嗡一片,她向前爬了两步,握住他的小手,哽咽道:“宣儿,是阿娘对不起你,没有保护好你,我的孩子,你让阿娘好好看看你。”
梁宣将手从她掌心抽离,面上有些怯生生的样子,豫章乡野来的孩子,显得与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格格不入。
他跪在地上哐哐磕了三个头,叩谢母亲赐命一遭。孩童稚嫩的声音,透出不符合他这个年纪的成熟,道:“豫章草民梁宣,拜见夫人,愿夫人千岁,身体常健,夫妻恩爱。”
显阳殿一时静了下来,宫人内监们面面相觑,萧湛面色也凝重了起来。
唤春呆住了,她听着儿子的称呼,愕然道:“宣儿,你还在怪阿娘吗?”
她颤抖着又向他伸出手,梁宣却再度侧身避开,他摇了摇头,“夫人身份尊贵,梁宣只是一介草民。尊卑有别,不敢僭越。”
响云闻讯而来的时候,就刚好听到这样一句话,脸上的喜色突然一滞。
唤春如坠冰窟,难以置信才一年不见,她的儿子竟然已经与她疏离至此。
她心碎了一地,小心翼翼解释道:“宣儿,当年阿娘是不得已,没有办法把你带走,可如今你已经来到我的身边,阿娘以后都会好好弥补你的。”
梁宣沉默着,从他记事起,他就没见过父亲,他的生命里就只有母亲,他们相依为命。总有族人在他跟前说他娘早晚要改嫁,以后就不要他了。
年少的他还不懂改嫁的意思,只是格外怕阿娘会离开他。所以他每天都很听话,阿娘让他做的事,他都会乖乖做好。
他以为他只要听话,阿娘就不会离开他,可他已经那么听话了,阿娘还是走了。
从她走的那一天起,他就没有母亲了。
响云走过去,语重心长对梁宣道:“宣儿,你进京不就是为了认亲吗?怎么好不容易母子见了面,却反倒生分起来了?什么君臣尊卑的,阿姐身份再变,也始终是你的生母啊。”
梁宣摇了摇头,落寞道:“母亲生养之恩,儿子不敢忘怀。我来金陵只是想看看母亲是否安好,之后我还会跟叔父回去豫章乡里,不会让母亲难做,以后也不会再来打扰母亲的生活了。”
萧湛听到这里,心中早已是五味杂陈。原还想着他们母子团聚,会是何等感动欢喜。可看这孩子如今的态度,好似他是那个破坏了他们母子关系的恶人一般,他亦无颜出现在他面前,遂默然转身离去。
唤春心如刀割,泪流满面,她虽然心痛,也无法苛责他什么。
他还太小,无法理解母亲的寂寞心酸,也不知道什么是仕途前程。他只觉得是母亲抛弃了他,又跟别人重组家庭有了孩子。他在这个家里只是局外人,有了继父,母亲也不再是曾经的母亲了。
世事总是无法两全,他的怨,她无话可说。
唤春泪光涌动着,“宣儿,我不会再让你走的,你是我的儿子,以后谁也不能再把我们母子分开,你让阿娘好好弥补你好吗?”
说完后,唤春不容他拒绝,便已吩咐宫人去给郎君准备房间。
……
晚间的时候,梁宣被安置在显阳殿偏殿住着,唤春抱着桃符过来让他见见弟弟。
梁宣看着襁褓中玉雪可爱的小团子,熟睡的模样十分安静乖巧。
真让人羡慕,出生在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有一个了不起的父亲,还有温柔慈爱的母亲。和他这不幸的人比起来,是多么幸运的一个孩子。
“他叫桃符,宣儿,你也叫叫弟弟。”
梁宣垂下眼眸,默然不语。
唤春尴尬笑了笑,笑得有些心酸,看他还对弟弟不甚亲近,便将桃符交给了乳母照顾,道:“宣儿一定是困了,明天再跟弟弟玩儿。”
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有了小儿子后,就一昧偏爱小儿子,而忽视了他。这一晚,她就亲自帮梁宣梳洗换衣,好像小时候那样照顾他,哄他入睡。
他从小就是被她一点一点带大的,他一直是个很让人省心的孩子,可他现在已经大了,似乎已经不需要她哄睡了,可她还是乐此不疲。
洗完澡后,唤春边帮他换着新的寝衣,边语重心长道:“宣儿,你还小,很多事你还不懂,阿娘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的将来打算。人要往高处走,才有希望,才有未来。”
梁宣一言不发。
唤春苦笑了一下,她说了很多很多话,可他的态度却一直有些疏离。虽然得不到他的回应,她还是会继续含笑跟他说着话。
“当年阿娘要是留在豫章,哪里会有今日的风光?”
唤春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现在的风光模样,看看这显阳殿的气派恢弘,皇家威严。
“你看看现在的我,阿娘很快就可以做皇后了,你的弟弟也会成为太子、成为皇帝、成为这天下之主。将来无论你是想做大将军,还是做大司马、大丞相都随你高兴,你难道不想要这样的前程吗?祖母让你来金陵,不就是因为你跟着母亲更有前途吗?”
梁宣听着那些话,虽然没有回应,但是眼圈却红了。
唤春叹了口气,她不指望儿子现在就能理解她的良苦用心,她只能尽量弥补他,弥补抛弃他时,给他造成的伤痕。
帮他换好寝衣后,唤春把儿子抱上了床,给他盖好被子,亲了亲他的脸,轻轻拍哄着,“睡吧,宣儿,以后我们母子再也不会分开了。”
梁宣闭上了眼。
夜深时,萧湛听说孩子已经睡下后,才敢过来看看人。
说来也算是继父,还是这般小心翼翼的。
唤春守在儿子床头,眼睛还是红红的,见他过来,就要起身请安。
萧湛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看了看榻上熟睡的孩子,拥着她一起回了寝殿。
二人走后,梁宣却突然睁开了眼,他望着黑洞洞,空荡荡的房间,眼泪无声从眼眶滑落了下来。
母亲说抛弃他是为了他好,她是出人头地了,可在她现在的家里,他算什么?
她的新丈夫是皇帝,永远不可能是他的父亲。而她新生的儿子,和他是两个姓氏的亲兄弟,他们之间的尊卑贵贱早已命定,永远不会是纯粹的兄弟。
他不需要这样的好,他不想做大将军,不想做大丞相,他只想做母亲身边的儿子啊……
……
回来寝殿后,萧湛问她,“和他相处的还好吗?”
唤春摇摇头,“他还小,虽然他现在对我还有怨,可我会尽量弥补他的。”
萧湛若有所思道:“这孩子自幼丧父,你这母亲离开后,缺乏至亲关爱保护,应该遭过不少白眼,故而心思敏感早慧,不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也是可怜。”
唤春红了眼,“当初我离开时,梁家不许我带走孩子,我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我从来没想过和宣儿还有再见面的一天,我很感激陛下,把他给我带来了。”
萧湛摇摇头,道:“你不用感谢我,也不必把我想的那么好,带他来金陵,我有我的考量。”
唤春微微错愕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