榻上的男人虽然病重衰弱,依然有着不怒自威的压迫感,压的她不敢抬头。
小宝也被抱了过来,王大将军看着襁褓中的男婴,脸上竟也露出了笑容。
这是他的孙子,长得像玄朗小时候。他这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玄朗跟他也不亲,不想临终之际,也终于尝到了弄孙为乐的滋味。
他逗弄着孙子,看着地上瑟瑟发抖的女子,仿若随口发落个阿猫阿狗一般,道:“念在你是孩子生母,给你一个体面,你自行了断吧。”
苏灵均如坠冰窟,眼中蓄满了泪水,她就知道这一家子狠心薄情,他们视人命如草芥。他们谋反作乱,祸害苍生,如今竟然还想罔顾人伦,杀母夺子。
听了这话,王玄朗便扑通跪在了地上,制止大将军。
他就知道大将军不会放过她的,毕竟她的确让王氏蒙羞。他没有激烈地求情反对,只是很平静地提醒道:“阿父,小宝年纪还小,他离不开母亲,他一直都是灵均喂养,你若杀了灵均,他不肯吃别人的奶,早晚也是死路一条。”
王大将军一怔,陷入了犹豫了,他的确听闻过有孩子乳母死了,因思念乳母夭折的。
这女子虽然胆大包天,死不足惜,可到底为王氏诞下了长孙,也算是功劳一件。他不在乎她的性命,却不敢拿孙子冒险,顾念孩子年幼,依恋母亲,倒也不是不能暂时免她一死,于是暂时留下了她的性命。
苏灵均一时松了口气。
王大将军看着孙子,是越看越喜欢,他的事业,是要全部让他的乖孙继承的,可玄朗如此不争气,连一个小小的姑孰都攻不下,还指望他能攻进金陵,打败皇帝吗?
这江山,最后还是要靠他给他们父子打下啊!
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抬手示意扶他起身,“扶我更衣,我要亲自领兵作战。”
萧含清一惊,跪倒制止道:“义父三思,您的身体实在不适合上战场了。”
王大将军摇摇头,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亲自指挥大军了,就算拼了他最后一口气,他也要为他们消除前路阻碍。
姑孰是金陵门户,只要拿下姑孰,大军就能直抵金陵城下。
不为其它,哪怕是为了他这孙子,他也要攻下姑孰。
第100章 枭雄迟暮最后纵容了他一次
翌日,两军再度交锋,王大将军亲临前线指挥作战,将士们看到精神抖擞的大将军之后,一时军心大振,更加奋力作战。
姑孰水师本以为大将军已死,其党羽不足为惧,如今看到大将军竟然还活着后,尽皆失色,心生畏惧,斗志一下被击溃,姑孰不攻自破。
王大将军顺利夺取姑孰后,也精力耗尽,众人迅速将其转移至姑孰军府休养。
萧含清将姑孰上下将士尽数收押,主帅荀谦则被单独押送至大将军跟前。
荀谦虽是败军之将,面上却是毫无惧色。
王大将军虽已精疲力尽,可面对这昔日亲家时,还是勉强打起几分精神,不让自己露出衰弱之态,道:“我与君昔为亲家,今为对手,君有负于我。”
荀谦不卑不亢,义正词严道:“大将军领兵犯上作乱,下官率军抵抗不利,致使王师败绩,因此有负将军!”
王大将军默然无对,因其刚毅,不能使其屈服,又是当朝三公,有高名于世,岂可加斧刃于身上?遂命人将其带下去收押。
荀谦刚被押送走,勉力强撑许久的王大将军便彻底体力不支,瘫倒在了榻上,意识昏迷过去。
众人大惊失色。
“大将军!”
……
厅内烛火摇曳,气氛凝重,夜深时分,昏迷许久的王大将军,才悠悠转醒。
众人十分担忧,这才刚取下姑孰,他们还在等着大将军率领他们攻破金陵,成就一番大业,大将军怎么能在此时倒下呢?
厅中气氛压抑,遍布阴云,直到夜深时分,大将军才悠悠转醒。
众人很清楚这是大将军最后回光返照的时刻了,于是都围了上来,准备听受大将军的最后遗命。
王大将军心知自己大限将至,嘱咐众将士道:“我死之后,便由玄朗即位,你们皆奉他为主帅,听他调度派遣,不得有违。”
众人各怀心思,心中虽不服少主,可又没有更好的人选,只能遵命。
王大将军又对后续军事做下一系列部署后,遂让众人退下,他要单独跟王玄朗说几句话。
烛火摇曳,一室寂静。
众人都退去后,王大将军才敢对王玄朗说了几句掏心窝儿的实话。
“有些话,我不能当着将士们的面说,以免他们失了士气。可这些话,我必须要对你讲,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想让你活下去。”
王玄朗眼神动了动。
王大将军嘱咐着他,“此番之事,非你所能扛起。我死之后,上策是解兵投降,归顺朝廷;中策是退回武昌,拥兵自守;下策是继续谋反,颠覆朝廷。你投降后,把造反的罪名都推到我身上,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王玄朗眼神一动,没想到都走到这一步了,大将军想的竟然是投降?原来大将军都不觉得此战能胜?
他自嘲道:“事已至此,我即便投降,还能有活路吗?”
王大将军道:“当朝司徒公是你的叔父,有文若周旋,你投降后,即便被废为庶人,他也能保你一命。”
王玄朗听了这话,却突然激动了几分,“若阿父的上策是投降,那我们一开始造这反做什么?所以你根本不是真的想篡位称帝?因为我不是你亲生儿子,所以不配由我继承这江山吗?”
王大将军蹙了蹙眉,心中长叹了口气,若他能活的再久一些,哪怕再多给他一个月的时间,他都能打下这片江山,更进一步。
可人终究逃不过自然生死,时不我待,英雄气短,他没有时间了。
他深知此番起兵,依靠的是他个人威望,一旦他死了,将士们人心涣散,玄朗一个人根本压不住,他早晚会被手下反叛害死。
而其他人又没有王氏的显赫声望,无论谁上位都不能服众,最终只会成为一盘散沙,被朝廷逐个攻破,全军覆没,所有人都要死无葬身之地。
与其这般,还不如提前解散将士,投降朝廷,起码玄朗能有一条活路。
他要让他的儿子活下去,其他人的生死,他不在乎。
王大将军摇了摇头,道:“玄朗,我是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的,我的一切都会让你继承。可这就意味着,我的功,我的罪,你都要继承。你还太年轻,扛不起这么多,你本来可以成为我们王氏的佳子弟,有着光明的前途,撑起家族门户,现在却要跟着我做乱臣贼子,是我误你,亏欠你甚多,所以我要最后给你指条活路。”
可王玄朗执迷不悟,不理解大将军的舐犊之情,良苦用心,他太想证明自己了。
“大丈夫在世,即便不能像阿父这般名扬天下,也不甘心藉藉无名一辈子!”王玄朗质问道:“难道在阿父眼中,我注定资质平庸,难以成事,不堪重任吗?”
王大将军默然叹息,许久后,才道:“玄朗,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
王玄朗心中一动,眼中有微光闪动,“因为我是你的养子,因为我要继承的是大将军的衣钵,从小到大,我无论怎么做,似乎都达不到叔伯们的期望。我一次次面对着他们的失望叹息,大将军是名满天下的英豪,而我却是个酒囊饭袋的废物,我这辈子都注定只能淹没在大将军的光芒之下,我一辈子都走不出你的阴影。”
王大将军摇摇头,弥留之际,对他流露出难得的温情。
“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阿父年轻时也贪欢好色,这不是什么毛病,你还年轻,就应该多经历。你不需要证明什么,你是我的儿子,这已经足够了。”
“不够,远远不够,别人提起来,我只是大将军的养子,没人记得我的名字,我想留下自己的名字。”王玄朗眼眶微红,一字一句道:“在我看来,阿父的下策,才是上策。”
继续谋反,颠覆朝廷。
王大将军默然,许久后,他深深叹了口气,心知已无法让这固执想证明自己的孩子回心转意了。
他最后纵容了他一次,为他做下最后一道部署谋划。
“既然如此,那你记住,我死之后,不可发丧,若三军得知我已死,将士们便不肯为你卖命出战。你继续以我之名,调兵攻打金陵,待夺取京师后再行为我发丧。”
王玄朗闭了闭眼。
“我儿,玄朗……”
王大将军将手掌按在他的肩头,按的很重,似乎将自己全部的重量都沉沉压在了他的肩上,他还这么年轻,这样稚嫩的肩膀,能扛起多少重担呢?
他不知道。
他的眼睛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在意识消散之际,王大将军想起的,不是他戎马一生的辉煌战绩,却是那年重阳时,自己在东府击鼓纵剑的情景,何等意气风发,春风得意。
仿若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他最后吟诵了自己最爱的诗篇——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
建元二年五月末,王大将军薨逝于姑孰军府。
王大将军英武一世,戎马一生,最终死在写满他功业荣耀的战场上,也算死得其所。
王玄朗秘不发丧,终日若无其事的与手下饮酒作乐,继续假传大将军之令,调兵遣将,意图在大将军死讯败露前,快速攻下金陵城。
苏灵均苦劝他收手,大将军已经死了,凭他一个人能支持多久?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他若败了,她和小宝都要给他陪葬,她只是想让孩子活下去。
趁着此时还没有酿成大祸,只要他及时回头,王公定能周旋下来,保他一命。
王玄朗当然清楚,以他的出身门第,只要现在归降朝廷,王公无论如何都会保全他的性命,但是手下那些人怎么办呢?
他们追随大将军作乱,所求无非是立下从龙之功,能在新朝掌权做主。若自己在此时投降朝廷,他们作为大将军逆党,即便朝廷当时不追究,以后也会被陆续纠错处死。
他们没有高贵的门第家世,没有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没有办法保全自己,只要造反了,就只能一反到底,投降就是死路一条。
现在不是他肯不肯降,而是手下为了保命,也绝对不会让他降,他要是敢露出半分投降之意,手下的将士会第一个杀了他,另推主帅,继续造反。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王玄朗的心渐渐冷硬了下来,一字一句告诉她,“我告诉你,我绝不会在这个时候停手,我们一家人谁都逃不了,活,我们一起享万世荣耀。死,也要死在一起。”
苏灵均颤抖着,毛骨悚然。
*
金陵城。
姑孰被攻破,王大将军还活着的消息迅速传遍金陵城,其死亡谣言不攻自破,金陵上下震恐不已,军心动荡。
王公也一时傻眼,本是他想借假传死讯来打击大将军,不想又被大将军反将了一军。
本以为大将军病入膏肓,已无力作战,谁料他竟能撑着最后一口气攻下姑孰。
王公心里一时又敬又慨的,姜还是老的辣,这一战,本质就是他们王氏兄弟在一决高下,他们这些老狐狸在过招。如今大将军以命破局,着实杀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这一日,前线传来急报,王大将军率兵五万,进攻江宁,叛军已逼近金陵。
萧湛从南皇堂大营返回台城,召集群臣在太极殿商议对策。
王公料定大将军在姑孰之战后,必然大限将至,极可能已经死在姑孰军府了。
可同样的招数不能用第二次,恰恰因为大将军这临终前的最后一次战役,证明了他还活着,以至于他就算真的死了,金陵将士也不会再相信他的死讯了。
大将军像一座神像,即便死了,也活在人心的恐惧中,威慑六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