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春心中一揪,扑到她身边,将妹妹紧紧抱到了怀里,“对不起,云儿,对不起,我来迟了。”
姐妹二人抱头痛哭,唤春心痛不已,她不认为妹妹做错了什么,可她依旧因此遭到了惨烈报复。
如果男人耍阴谋争权夺利可以被认可,那女人为何要付出更多代价才能得到这一切?
响云身上没有力气,也说不出话,在姐姐怀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很快就因虚弱脱力昏了过去。
众人吓了一跳,连忙把她送回房,一面派人去请太医,一面给她灌参汤提神。可她不肯吃饭,再强健的身子,也禁不起这么饿,她还想饿死自己给荀令远殉情吗?
唤春与她的悲伤感同身受,毕竟她也曾失去过丈夫,可云儿还这么年轻,她的人生还很长,岁月可以冲淡一切悲伤与愧疚。活着的人不爱惜自己,死去的人也不会安宁的。
这时,太医也来了,他给响云诊了脉,片刻后,回禀道:“夫人这是已身怀有孕,体力不支才会晕厥,好生补养着,恢复精气就没事了。”
唤春愕然睁大了眼,响云的眼中也乍然闪现了光芒。
荀氏众人本在垂泪悲泣,闻言也是又惊又喜,响云有孩子了?老天终究待他们不薄,好歹给他们留下一条血脉,也是个念想。
唤春眼眶含泪,摇着响云的肩膀,让她振作起来,“云儿,你听见了吗?你有孩子了,你就算不爱惜自己,也心疼心疼孩子吧,你要保住荀郎最后的血脉,才算对得起他。”
响云呆呆听着,突然“哇”地哭了出来。
她的丈夫早早离世了,还未来得及施展他的抱负才华,未来得及在这世上留下灿烂的痕迹,就这样消逝了。
她原以为再也抓不住她的丈夫在这世上的任何痕迹了,可现在却知道他们有了一个共同孕育的小生命,她要活下去,把他们的孩子生下来,她要把他养大,延续他父亲的生命。
她语无伦次道:“阿姐,我饿,我好饿……”
唤春见她终于想通,终于松了口气,一时泣不成声。
下人已经端来了膳食,响云不顾一切地抓着食物往嘴里塞,却被唤春制止,她饿了太久,这样突然暴食对身体不好,她端起一碗粥,一口一口缓缓喂给妹妹。
众人见她肯吃饭了,这才放下了心。
唤春陪着妹妹直到晚间,见她终于恢复求生意志,哄她睡下后,才又回了宫里。
她的心再度冷硬了下来,先前她的忍让,只是换来敌人更惨烈的报复,她不会再心软了,她与萧恂已然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她必要让他付出代价!
*
萧湛回宫后,下诏大赦天下,唯独大将军逆党不赦。
萧恂被活捉后,已经在廷尉关押的有一段时日,他罔顾大局,造反作乱,迎叛军入城,荼毒百姓,还枉杀了周泰和荀令远两位当朝大臣,一下得罪了周氏和荀氏两门,如今朝堂上想弄他死的声音比比皆是。
薛后之子成为太子是板上钉钉,为了给新太子铺路,萧恂这个废太子是非杀不可了。
于是群臣进谏,请赐死萧恂,以绝后患。
有的大臣是为了讨好薛后母子,迎合皇帝心意,更有周氏、荀氏这种出于私仇,反正萧恂已经是非死不可了。
这日朝会上,百官联名进谏道:“陛下原念在东海王骨肉至亲,废而不杀,不想其凶狠至此,辜负了君父的苦心,绝不能再姑息纵容了!”
赐死萧恂既是国事,也是家事,萧湛心中是有些为难的,毕竟皇室人丁不盛,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万不想诛杀宗室的,可萧恂错的太离谱了,身为君主不该因私废公。
在群臣强烈要求赐死下,萧湛终于点头,但仍念在骨肉至亲的份上,不忍刀斧加于其身,遂下诏赐椒酒,令其自尽。
当赐死萧恂的诏书下达那一刻,多年来笼罩在皇帝头顶,那属于萧济父子的政治阴影,终于云开雾散。
朝堂议定后,内监便拿着圣旨,来廷尉宣旨,送萧恂上路。
“陛下有旨,东海王恂背弃君父,逼杀母弟,残害忠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自绝于天。诏废为庶人,赍椒酒自尽。”
萧恂在廷尉大牢终日战战兢兢,虽早有不祥之感,可闻诏后却依旧不肯就死。
他不信萧湛真的会让他死,他们就算不是父子,也是亲叔侄,是世上仅剩的骨肉至亲。他从八岁起就是被萧湛养大的,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他不信萧湛会对他如此狠心。
他要求最后见一面萧湛,只要能见皇帝一面,只要他亲口说要他死,他死而无憾!
内监们不予理会,皇帝素来宽厚仁慈,若真去跟皇帝转达了萧恂之请,皇帝难免顾念骨肉之情,拖延他的死期。
但赐死萧恂是为了给薛后母子铺路,薛后是一定要萧恂死的,他们才不愿为个废太子,得罪未来的新太子。
必须快刀斩乱麻,早些送他上路,谨防再生任何变故!
领头内监冷冷道:“殿下莫再挣扎了,陛下是不会见你的,快饮酒上路吧。”
萧恂依旧不肯就死,就在内监们纠结要不要动手墙灌毒酒之际,忽闻一道女音从牢门外传来。
“陛下圣旨已下,庶人恂必死无疑,他不喝,你们不会喂吗?”
众人听着那凉薄的声音,心上一寒,只见女子婀娜的身影缓缓从牢门外闪现,唤春缓缓走向萧恂,冷艳无情。
“陛下说与殿下父子一场,不忍白发人送黑发人,故不来见。我与殿下到底母子一场,只好摒弃前嫌,来送一送殿下,劝殿下早早上路,莫让君父为难,以全孝道。”
萧恂看着她,恨意满目,咬牙切齿,“妖妇害我!”
“错了,是妖后——”唤春冷笑,故意刺激他道:“陛下已经决定立我为皇后了,我会成为皇后,我的儿子会成为太子,殿下看不惯我又如何?我想要的一切都得到了,还不是让我笑到了最后。”
萧恂素来就恨她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如今愈发觉得她的声音嘴脸刺耳刺眼,她得到的一切原本都是属于他的,可偏偏老天不长眼,让这贱人得了意。
他扑到牢门前,恨不能将她活活撕碎,“这一切原本都是我的,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
唤春冷冷看着他,对他的无能狂怒不以为意,从容道:“如果这一切真的非常稳固的属于殿下,那谁也夺不走。能让我们母子夺走,只能说明殿下并没有牢牢抓紧这一切,他们本来就不属于你。”
萧恂咬牙自嘲,“无非是因为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子罢了。”
唤春目光一沉,见他仍不知悔改,还在拿血缘说事,于是纠正他道:“错了,你以为陛下真的吝惜这个皇位吗?偏爱亲生儿子,是人之常情,可陛下如果真的不想传位给你,有的是法子拖延,不立你做太子,但他为了稳定大局,还是摒除私欲,立了你做太子,可你让他太失望了,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废你吗?”
萧恂他想不通,除了不是他亲生儿子这个理由,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遭到萧湛如此厌恶,他不爱读书?他调皮贪玩?这是他的毛病,但这理由似乎都不够充足。
唤春正色道:“自古及今,帝王最怕的就是人亡政息,为了让自己的政治理念能一代一代传承下去,他一定是选择与自己政见一致的继承人。”
萧恂茫然一怔。
“可你呢?哪怕是你不爱读书,头脑简单,调皮贪玩,甚至闹出逼辱姨母这样的丑闻,他都没想过废你,可在你要弃国投奔王大将军的时候,才是真正触及他的底线了。”
萧恂愣住。
“他可能会传位于一个不太聪明的太子,让他做一个守成之君,守住晋室的基业就够了。但他绝不会让一个与他政见不合的太子登基,让他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
唤春幽幽叹了口气,无不慨然道:“晋室南渡以来,士族专兵擅权,皇权不振,受制世家。大将军之乱,社稷几要倾覆,皇帝却调不动天下兵马勤王。江宁大捷,皇帝依靠的是流离失所的京口流民,是那些渴望通过建功立业在新朝获取一定地位,打破士族门阀垄断的寒门士子!陛下就是在这些不起眼的寒门支持下,最终逆风翻盘,以弱制强,打赢了这场不可思议的战争,重掌大权。而你,却要勾结最大的士族门阀,甘做王氏的傀儡,完全违背了君父的政治理念,他怎么可能让你这样一个目光短浅,与他政见不合的太子登基?”
萧恂一阵头皮发麻,脑中嗡嗡一片,他想不通,他至死都想不通这些道理。
他恨声道:“你胡说八道,这都是你的狡辩,皇帝就是沉溺你的美色,就是偏爱亲生儿子才要废杀我,是你这妖妇迷惑了他,皇帝不会让我死,是你要我死,是你这妖妇屡进谗言,皇帝才要杀我,是你害的我!”
唤春看着他那愤怒的模样,心中失望至极,她知道他那简单的脑子想不明白,他就算死也是个糊涂鬼。
他心中的偏见,让他永远不会相信,是因为自己理解皇帝的政治理念,能够培养出与皇帝政见一致的继承人,才是皇帝最终选择他们母子的原因。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唤春知他已无可救药,不再试图点醒他,而是用他能听懂的话,一件一件跟他算着帐。
“没错,就是我让殿下死。殿下害我子,杀我舅,伤我妹,若是殿下赢了,会放过我们母子吗?不会,所以我与殿下之间,是你死我活之争!”
萧恂这下才算听懂了,果然,她就是要他死!
唤春眼眶猩红,素来从容平静的面上,第一次露出这般凶恨的杀意,冷冷吩咐内监——
“送他上路。”
内监会意,动手给萧恂强灌下毒酒,身后传来绝望痛哭之声。
唤春一次都没有回头。
第109章 因缘巧合不要像他父亲
萧恂死后,殓以粗棺常服,以庶人之礼下葬,算是给了他最后的体面。
与此同时,王肃与傅熙、何彦之一行人也抵达了金陵,苏灵均抱着儿子被关在船底的囚牢中,与儿子相依为命,提心吊胆。
大船在朱雀航靠岸,士兵打开牢门将他们母子带了出来。
苏灵均被关押多日,突然见了天光,还有些不习惯,她眯着眼看了看暌违已久的金陵城。
这里跟当年她离开时变化不大,战后的丧乱破败已被清除,只有朱雀桁上悬挂的大将军的头颅,宣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动乱。
苏灵均看着那挂在朱雀桁上的一众逆党头颅,心中陡然一寒,下意识抱紧了儿子。
叛乱平定后,大将军便被剖棺戮尸,斩首示众,以彰元恶,警示世人。苏灵均战战兢兢,很怕自己的儿子也会被定为逆党处死。
而在不远处,一辆驶入宫中的马车上,一个小男孩儿也正趴在窗口,看着外头的情景。
这时,梁二叔忙捂上了梁宣的眼睛,把他抱回了车里,“小孩子不要看,挂了那么多人头,怪吓人的。”
梁宣并不害怕,伏诛的恶人震慑的永远都是那些有作恶之心之人,正直善良的人永远不会感到惊恐畏惧。
“二叔,阿娘还好吗?”他仰起头问道。
梁二叔点点头,金陵的叛乱已经平定了,躲往会稽的世家也陆续归来了。此战皇帝大获全胜,他隐约听闻唤春的身份要一步登天了,就迫不及待带着梁宣回京团聚。
他提醒侄儿道:“你娘的身份恐怕要今非昔比了,待会儿进宫见了人,记得要先磕头请安,嘴甜一些主动叫人知道吗?你后半辈子的前程都系在你娘身上了,可不敢再跟以前一样不懂事了。”
梁宣低下头不吱声。
梁二叔继续嘱咐他道:“你娘是为了让你活下去,才把你给送走,她自己孤守宫城,面对叛军,也不容易。你们母子这次团聚后,你可得好好孝顺她,知道吗?”
梁宣一路上已经听叔父念叨太多了,他懒得理他,便又掀开窗帘看了看窗外。他对母亲的爱是出于母子天性,岂是因为母亲能给他好前程他才要孝顺她?二叔太小看人了。
正巧这时,苏灵均被侍卫押上了囚车,转送去廷尉看守,等待她的最终审判。
梁宣看着那个女人,眼中微微疑惑,总觉得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却一时想不起来。
梁二叔又把他拉了回来,关上窗,嗔责道:“小孩子怎么好奇心这么重,人头有啥子好看的?说了不让看你还看个不停。”
……
而苏灵均这边,她被关押进廷尉的时候,内监们刚好收敛完萧恂的遗体,正抬着棺材出来,她忍不住问了问侍卫那棺材里装的是谁?
侍卫不屑道:“昔为东海王,如今也不过庶人野鬼,这就是谋逆作乱者的下场。”
苏灵均心里一咯噔,连东海王萧恂这般身份都不免一死,何况她这般无足轻重的蝼蚁呢?
她心里愈发恐慌了。
……
另一边,梁宣进宫后,本该先往太极殿跟皇帝请安,因此时萧湛正和王肃几人在商议国事,便命他先去给母亲请安,晚些时候再过来。
梁宣一想到马上要见到母亲了,就既无措又期待的,像一只出笼的小鸟,随着内监去了后宫。
而此时的唤春从廷尉回来后,就好似一下子泄了心力一般,有种想哭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