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终于大仇得报,终于铲除了所有的威胁,终于不用再提心吊胆,可毕竟是她亲手送走了一条人命,即便萧恂是罪有应得,她也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就在这时,她突然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
“阿娘。”
唤春猛然抬起头,以为是自己日有所思听错了。
她连忙起身往殿外走去,只见一道小小的身影,正欢欣雀跃的向她飞奔过来。那是她日思夜想的唯一救赎,是她满目疮痍的心底最后的希望。
只见他在向她奔来,一声声呼唤着她,“阿娘,阿娘。”
唤春一下子红了眼,心下溃不成军,欣喜地对他张开双臂,“宣儿,我的孩子。”
梁宣跑的飞快,一下子扑到了她的怀里,抱住了母亲,母子二人紧紧相拥着,灿烂的阳光流淌在他们身上,像他们此刻的心情一样闪耀。
唤春将儿子紧紧搂抱在怀里,对他亲了又亲,面上都是失而复得的惊喜,“好孩子,我的孩子,你终于回来了,阿娘真的好想你。”
“阿娘。”梁宣小手给她擦着泪,“我也想阿娘,我以后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你也不要再赶我走好不好?”
唤春笑中带泪,不住点着头,“阿娘不会再离开你,我们一家人以后永远都不分离。”
梁宣点着头,也红了眼眶,搂住她的脖颈,将阿娘紧紧抱住。
他已经忘记了失去父亲的痛苦,可他切身感受到了失去母亲的恐惧。
一场生死莫测的战争,有无数的人死去了,也有无数的人活了下来。母子二人经过生离死别后,此番彻底摒弃了前嫌,坦诚面对自己的内心。
他不想再孤单,不想再恐惧。从此以后,他将再度拥有完整的母爱,他感到无比幸福。
*
太极殿。
王肃诸人回禀完战后诸事后,便提起了苏灵均母子之事,请陛下裁决。他们是逆党最后的家眷了,是斩草除根还是网开一面,都听天由命。
萧湛若有所思,“是那个让周必行送来叛军行军图投诚的女子吗?”
何彦之道:“不错,正是此女,她和王玄朗生了个儿子,尚不满半岁。”
萧湛眼神一动。
傅熙担忧道:“这女子虽可赦免,可孩子毕竟是逆党遗孤,斩草不除根的话,恐后患无穷。”
萧湛陷入了沉默,先前王公的话也在他耳边回荡着,那苏女母亲淫奔,品行不端,又是跟王玄朗这种人生的儿子,恐怕从根子上就坏了,他一时犹疑不决。
王肃终究心有不忍,建议道:“虽是逆党之后,可处死这么小的孩子,终不似仁义之举,何况如今乱后百废待兴,若大行清算滥杀,恐会人心惶惶,倒不如将他们监禁起来,也可少造杀孽。”
萧湛思索片刻后,便吩咐内监道:“传他们母子过来。”
很快的,苏灵均母子便被侍卫带往了太极殿,与此同时,唤春母子团聚后,欢喜无比,也正带着梁宣来向皇帝请安谢恩。
苏灵均没有看到他们,唤春却在不远处看到了他们母子进殿,心中不由一动,是她?
她不是逃了吗?怎么又被抓回金陵了?
这时,梁宣也终于认出苏灵均是何人了,他拉了拉唤春的袖子,指着人,仰头对她道:“阿娘,这个姐姐我认得。”
唤春微微讶然,“宣儿怎么认得她?”
梁宣跟她比划着当年的遭遇,“当初我来金陵的时候,有个女人要抓我,我就是跑去跟那个姐姐求救,是她把我从那个要抓我的女人手里救下来的。”
唤春愕然,猛然转头望向苏灵均,原来是她?是她救了宣儿?
这时,苏灵均母子已经被带入殿中,跪在地上,等候皇帝的审判。
萧湛看着跪在殿上的女子,从容开口道:“你姓苏,你的父亲是不是叫苏穆?”
苏灵均愕然无措,“陛下知道我的父亲?”
萧湛摇摇头,若有所思道:“十几年前,洛阳王太尉雅好结交宾客清谈,朕当时年少,曾在王太尉的清谈会上见过一位寒士,因寒微被人嘲笑后,依旧宠辱不惊,后以一篇《齐物》一鸣惊人,得到王太尉赏识,在公府谋得一个职位。洛阳倾覆后,王太尉薨,这苏穆不忘知遇之恩,竟也以身殉主,是个忠贞之士,你是他的女儿,怎会与逆党勾结牵连呢?”
苏灵均心乱如麻,一时愧然无言。
“你的父亲殉主王太尉,你又与王玄朗有了这段孽缘,这也是你的不幸。”
萧湛叹了口气,可惜这苏父忠的是前朝,与本朝无关,他的后人在本朝自然也得不到什么优待。
众人见此,本以为苏氏母子没救了,却见唤春带着梁宣走了进来,开口阻止了皇帝对他们做出处置——
“陛下且慢。”
众人一怔,同时往唤春方向望去,只见她领着儿子,从容走到苏灵均面前。
苏灵均心中一时狂跳如鼓,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唤春。想到她们当年的恩怨,很怕唤春是来报复她的。唤春的身份今非昔比了,苏灵均愈发后悔于当年的糊涂,给自己树敌埋下了祸根儿。
不想唤春竟是对她微微福了福身,致谢道:“我也是刚刚才知晓,当年我的孩儿进京时,险为刺客所抓,是苏娘子救了他。未识恩人之面,一直是我心头之憾,如今得见娘子,才有了当面致谢的机会。”
殿上众人都有些不可思议,不由面面相觑。
当年之事,王肃正是当事人,不想冥冥之中,竟有这般机缘,也合该苏氏母子有这般造化,救到了贵人。
王肃对萧湛附耳低言了几句,确认了此事。
萧湛心有所悟,原来当年是王肃放走了苏女,这苏女有心逃离王氏,并有行善救人之心,想来确实是被胁迫,无辜牵连。
苏灵均也一时睁大了眼,她呆呆望着唤春牵着的孩子,梁宣对她露出了笑脸。
她心里也很意外,手足无措道:“我,我也实在没想到他会是夫人的儿子。”
唤春对她笑了笑,心中一时感慨万千,“自周家分别后,我与苏娘子虽不曾再见面,倒也常听闻你那些惊心动魄的事迹,好像你就在我身边,我们还在周宅共处的时光一般。”
往事不堪回首,苏灵均也没了当年的心气,经受过生活的种种磨难,早就对攀附权贵心灰意冷,一时不愿再提,“那时是我不懂事,冒犯了夫人,请夫人宽恕。”
唤春摇摇头,不以为意道:“你我本是同病相怜,乱世女子不易,你们母女的所作所为也无可厚非。你历经艰险磨难,最终拾回初心,如今能得善果,也是你的造化福报。”
苏灵均低下头,一时哽咽无言。
唤春又对萧湛道:“苏娘子原非自愿,是被逆贼所迫,才委身于他,不是心甘情愿为其生子。这孩子如今还年幼,不曾受过父亲影响,若枉造此杀孽,实在有损陛下盛德,望陛下网开一面,饶恕了他,就当是为我们未出世的孩儿积福吧。”
萧湛点点头,深以为然,他原也没打算真杀了苏氏之子,于是便道:“先前你送图有功,足见对朝廷的忠心,有你父亲之风骨。这孩子既然姓苏,自然也免受王氏罪孽牵连,你今后好生抚养他,让他成为一个正直善良的人,不坠外祖遗风。”
苏灵均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思议睁大了眼,直到内监提醒她谢恩,她才忙不迭磕起了头,激动的热泪盈眶。
“民女多谢陛下开恩,多谢陛下,民女定不负陛下期望。”
萧湛点点头,让内监送他们母子退下,然后和唤春相视一笑。
*
却说苏灵均因缘巧合保住儿子性命,恢复自由后,一时激动感慨,又念起留在金陵的母亲,离宫后,便直奔三桥巷的旧宅来寻找母亲。
此地的房宅依旧是旧时模样,却已物是人非了。
苏姨母虽未被抓起来,此时也已经被官兵从宅子里驱赶了出来,王玄朗死后被抄了家,这宅子自然也要被朝廷充公收回了。苏姨母流落街头,孤苦无助时,惊见女儿抱着孩子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阿娘。”苏灵均哽咽着唤了她一声。
苏姨母难以置信地大睁双目,母女二人分别已久,此时再见,不由抱头痛哭。
王肃也把苏应从牢里带了过来,跟她们母女团聚。苏应虽有些小盘算,可终究人怂胆子小,没实际参与过乱党作乱,故而萧湛大手一挥,也给赦免了。
苏姨母一时又惊又喜,本以为儿子此番是要必死无疑了,不想竟能苟全性命。
王肃对她们道:“皇后因感激苏娘子救了她的儿子,又念在苏应没实质参与过乱党的行为,便劝谏陛下饶了他一命,只是以后都要被免官永不启用了。”
儿子能活命,苏姨母已经足够庆幸了,她感激道:“能保全性命就不易了,哪里敢还敢再奢求做官?自今而后,不愿富贵,哪怕母子扫市做活也知足了。”
王肃点点头,抄家是朝廷的法度,他不能因私废公。因知他们一家没了这宅子就会无家可归,便让人给他们安排了暂时落脚的地方,然后便准备回去了。
苏灵均见他要走,连忙把儿子交给母亲照顾,就紧跟着追了出去,“将军。”
王肃脚步一顿,回头看着她道:“还有什么事吗?”
苏灵均扑通跪在了地上,对他重重磕了一个头,感激道:“我感谢将军几番对我出手相助,王玄朗丧心病狂,想拉我们母子陪葬,若非将军周旋,我们母子恐怕早就死了。”
王肃怔了怔,他犹豫了片刻,或许也是眼睁睁看着侄儿死在自己面前的愧疚,他不想让她再继续误解下去了,于是摇了摇头,对她道:“不是我,是玄朗,那一夜,他求我救你们母子一命。”
苏灵均愕然,他不是不甘心,想拉他们母子陪葬吗?
王肃叹了口气,“我不清楚你们的恩怨纠葛,可你既然选择以命守护你们的孩子,心里对他应该也不止有恨,这是他在世上唯一的血脉了,希望你以后可以用心教养这个孩子,教他成为一个善良正直的人,为国建功,以雪父亲谋逆之耻。”
苏灵均默默听着,她的面上很平静,眼中却有微光闪动。
王肃没有再说什么,对她微一颔首,转身离去了。
苏灵均眼泪夺眶而出。
……
苏灵均的事情也传回了吴郡,朱太公虽依旧不肯原谅苏姨母的淫奔之行,可听闻外孙女事迹后,却也认可苏姨母生了个好女儿,不坠家门忠贞之风。
朱太公终于松口同意让他们回来吴郡老家定居,给他们一家不至于流离失所。
此时苏灵均也不想留在金陵这伤心地了,于是便劝说母亲与外公握手言和,一家人前往吴郡定居。
苏姨母心中虽还有些惭愧,可在女儿的劝说下,也勉强答应了。离家几十年,她也的确是想家了。
得知她们一家要前往吴郡后,唤春便命人给她们送了一些金银财帛作为赏赐,还特地嘱咐内监,一定要讲清楚,这不是对乱党家属的赏赐,只是感谢苏女救她儿子之恩。
王公之妻钟夫人和裴静女也暗中悄悄给她送了些财物,让她能独立养活儿子。纵然这孩子不姓王,王氏之人也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至于亏待了自家血脉。
前往吴郡前,苏灵均带着儿子来了王玄朗墓前祭拜。
此时,王大将军和王玄朗已经被重新安葬了,这也得益于唤春对皇帝的劝谏。
那一日,唤春得知王大将军被悬首朱雀桁示众,被百姓唾骂侮辱遗体后。不由想起当年在东府重阳宴时,王大将军击鼓纵剑的情景,何等意气风发。也是那时,她第一次对权力有了向往。
斯人已逝,音形犹在,今见大将军落得这般下场,唤春不免唏嘘感慨,便对皇帝进谏道:“前朝诛杀逆党,皆先极官刑,后听私殡。《春秋》许齐襄之葬纪侯,魏武义王修之哭袁谭。国法加于上,私义行于下,大将军也是一时磊砢人物,何至死后受辱?让王家人好好收敛了吧。”
萧湛深以为然,遂私下吩咐王公为王大将军父子收尸下葬,入土为安。
大将军被重新安葬的同时,王玄朗的尸骨也被收敛,父子二人最终葬在了一处。
苏灵均带了一壶酒,倾倒在他的墓前。
她跪坐他的墓前,恍然想起姑孰的某个夜里,王玄朗半夜忽醒,把她拉了起来。
那一夜,清风和畅,明月高悬。
他饮了酒,半醉半醒地在月下舞着剑,当时两边战事一触即发,胜负莫测,随时都有败亡之忧,他一时也有了前途未卜的茫然。
后来,他把剑一丢,似醉非醉的对她说,他太坏了,他用卑劣的手段得到了她,她应该恨他,现在的他不配说爱她,或许有一日他们都死了,她才会相信他的真心。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他说爱她,却是如遭雷劈,说他是不是傻了?
他不语,只是一昧苦笑,不想一语成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