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灵均手上的酒倒完了,有些话他已经听不见了,可她还是想说给他——每逢清风明月夜,忆君音容如故。
她抱着儿子,最后给他和王大将军磕了磕头,起身离开时,却在山道上忽然望见一道久违的熟悉身影,二人撞了个对面,同时一怔。
荀妙女一身素服,平静站在她的对面,先开了口,“你来祭拜他吗?”
苏灵均有些心虚,无颜面对她,便低下了头,“夫人。”
“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荀妙女已经释然了,不以为意道:“我和他不再是夫妻,你我也不再是妻与妾的关系,你不必这般卑微。”
苏灵均摇摇头,“我一直还没来得及亲口跟夫人道个歉。”
“你没什么可抱歉的,我反倒要谢谢你,让我早日摆脱了这个浪荡子,可以追求新的美好人生。”荀妙女故作坦然道:“我要改嫁给侍中刘温了。”
苏灵均愕然睁大了眼,她前夫才刚死,连热孝还没过,她就急着嫁人,就不怕遭人非议吗?不过转念一想,王玄朗这样的乱臣贼子,人人都巴不得赶紧跟他划清界限,谁会给他守孝呢?她不免自嘲。
“恭喜夫人了。”
荀妙女嘴上这样说着,其实心里也没有多大的欢喜。她终于如愿以偿做了寡妇,再也不用嫉妒,不用争风吃醋,那个害她痛苦的男人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她大仇得报,终于解脱,可她却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
她不免自嘲道:“我是逆党的前妻,需要跟皇帝信任的臣子联姻来洗白我过去的身份,而刘温是孤家寡人南渡,需要跟一个高门贵女联姻,来帮他在江左士族站稳跟脚,我们算是各取所需。”
苏灵均眼神复杂地望着她,心里一时说不出的滋味。
二人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时,荀妙女勉强露出个笑脸,看着她抱在怀里的孩子,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能让我抱抱他吗?”
苏灵均呆了一呆,然后点点头,主动把孩子递到了她的怀里,教儿子道:“来,小宝,叫大娘。”
荀妙女鼻子一酸,不由眨了眨眼,她抱着那可爱的孩子,爱不释手,小宝口中咿咿呀呀的,还不会说话,却也不排斥她的怀抱。
这个孩子的眉眼神态都像极了他的父亲,很像王玄朗小时候的模样,她看着看着,不由红了眼眶,一时百感交集。
“多好的孩子,像他父亲。”说完后,似是觉得不妥,便又添了一句,“不要像他父亲。”
第110章 秦淮重游第一眼,他便已经……
大将军之乱平定后,于是大赦天下,朝廷论功行赏,文武百官各有赏赐。
王公以征讨大都督居首功,进爵为郡公,王肃与傅熙战功最大,皆加封县公。
周大舅为国捐躯,皇帝嘉其忠行,特令其长子周必行袭父爵,并进爵为县侯,代其父镇守石头城。周二舅和周必昌也因护驾有功被封侯,周氏一门三侯,显贵莫匹。
往南方士族在朝廷常受到排挤压制,周氏的显贵,也很好平衡了这个矛盾,与吴郡陆氏同为朝堂上的南方士族代表。
除此之外,荀谦、徐伯允、蔡雍、刘温、陆循等其他平乱有功的大臣也都各有赏赐,依次不等,不消多言……
此番乱平后,皇帝拨乱反正,正式亲掌大权,为免过往士族专兵,侵陵皇室,架空皇帝的情况再度出现。萧湛肃清朝堂,提拔了一部分自己认可的官员,黜免了一部分王氏相关官员,抑制了士族门阀专政的隐患,并且在江左各州郡的军事布局,也进行了极大的调整。
由谢云瑾领吴郡太守,傅熙还朝担任尚书令,由晋陵太守太守朱裕接任徐州刺史,以嘉奖会稽谢氏、吴郡朱氏勤王之功。
萧湛原想让王肃出任荆州刺史,王肃却在大将军之乱平后,感慨世事无常,有冲退之心,不愿前往荆州赴任,遂改授会稽太守,都督三吴诸军事,经营三吴作为拱卫京师的重要军事力量,由刘温任安西将军、荆州刺史。
刘温是孤家寡人,只能依附皇帝,不必担心他有了兵权后,会像大将军一样生了异心,加之如今与荀氏联姻,也让他有了足够的背景稳定长江中上游局势。之后,刘温夫妇便前往荆州上任了。
重整各州形势后,萧湛才算彻底解决了以琅琊王氏为代表的士族专兵,随时可以凌弱皇室的不利情形。
……
朝廷的动乱算是彻底解决了,这之后,周氏其他几个女孩子的人生,也因此天翻地覆,各有不同。
傅熙的儿子傅文远和徽华定了亲事,那一日在石头城,少年出手相救,徽华如见救星,对他也颇有好感,遂答应了婚事。
傅熙虽是流民帅出身,家世在江左算不上多显赫,可他是皇帝心腹,军功卓著,又掌握尚书台实权,前途正好,也算一门好亲事。
加之动乱之后,徽华也有了几分生死无常之慨,心气高有什么用?像响云一样嫁得好又如何?最后不还是守了寡,孤独一生?不过因周大舅新丧,徽华要为父守孝,暂不能嫁人,不想傅氏竟也愿意等她父孝除后再成婚。
而尚柔是素有不嫁之志,经此一役,周二舅和朱夫人夫妇倒也看开了,如今也不是非要让女人嫁人成家了,毕竟他们自己也养得起女儿一辈子,何必去别人家受罪?于是便将给她准备那一份嫁妆现在就给了她,让她自食其力,自力更生。
尚柔便留在了义兴老家,在宗族的帮扶下打理自己的产业,小日子过的也是蒸蒸日上,颇有成就。听说后来还跟苏家表姐合伙在三吴之地办起了学堂,招收贫困无依的孩子上学,无论男女,有教无类。
苏女也算不负父母所望,终于可以像前朝的才女一样,靠自己的才学立世,著书立说,收徒授业,而不再需要靠嫁人换取活路。
至于响云,她已经决定终身不再改嫁,守着自己的孩子过活。
萧湛原想给她封个县君,让她下半辈子有个依靠,却被响云给拒绝了。
响云自觉受之有愧,终于向萧湛坦白了当初不是萧恂逼辱的她,他虽有贼心,可终究未曾付诸实际,是她趁其酒醉故意陷害,如今被他报复,落得如此,是她罪有应得。
不过她陷害萧恂,也是因为当初发现萧恂有暗中危害桃符之心,只因萧恂当时是太子,又没有对桃符造成实质性伤害,姐姐不想把事情闹大,遂不许她说出来,可她也不能让人白白威胁了她的外甥,为了保护姐姐和外甥,她才会出此下策,想着能一举扳倒萧恂,不想还是没能把他拉下太子位。
然则萧恂后来叛国出逃,迎接叛军,与自己的诬陷打击也有一定关系。他恨她,想要报复她,才做出这一连串祸事,她怎么也算不上无辜,不过因故循环,报应不爽罢了。
如今萧恂已经死了,她便也无需隐瞒自己这些往事了,也没污蔑萧恂的必要了,只是希望陛下不要因此对姐姐心有成见就够了。
萧湛这才知道此事个中隐情,回去问了唤春后,才确认真有此事,不免责怪她怎么不早跟自己说之后?
唤春便将当初劝响云息事宁人的话,又对他复述了一遍。萧湛一时感慨万千,愈发觉得愧对她们姐妹。
响云虽有过错,可毕竟事出有因,念及她丈夫也为国捐躯了,他还是额外降恩封响云为县君,食邑一千户,算是让她后半辈子有个依靠。为免她再推辞拒绝,诏书上还写明册封不是因她皇后之妹身份的缘故,而是对她丈夫忠诚的嘉奖。
若她生的是女儿,以后就继承她的食邑,若生的是儿子,就再给荀氏封个侯,以褒奖为国捐躯的功臣。
*
这一日,萧湛靠在榻上批阅奏折。
内监缓步而入,神情沉重,一封奏疏递到了皇帝的跟前。
——丹阳郡主殁了。
萧恂死后,丹阳郡主日夜哀哭,茶饭不思,仿若被抽干了所有的心里,丧失了求生意志,加之病情恶化,没多久就郁郁而终了。
萧湛眼神微动,当年他曾放过狠话,兄妹恩断义绝,不到黄泉,不复相见。如今真听到妹妹的死讯,他心里一时五味杂陈,说不出的怅然。
郡主还不到三十岁,当年把她养在自己身边,本意是顾念她的疯病,不放心把她改嫁去别人家,以免一个不小心就没了。想着在自己手里养着,能让她多活几年,可不想最终害人害己,到底还是落了个早逝的下场。
萧湛神色没有太大的变化,淡淡说了句,“知道了。”便又继续批阅奏折了。
这时,唤春走了进来,让内监退下后,便坐到萧湛身边,劝他道:“还是去看看吧。”
萧湛仍旧嘴硬,“我说过不到黄泉,不复相见,君无戏言。”
唤春知他心里对这妹妹终是不能完全舍弃的,何况人死怨已消,郡主虽有贼心,可终究都被她巧妙化解,不曾对她造成过实质性伤害,时间过去这么久,她也都淡忘了,如今人都死了,到底兄妹一场,他也该去送郡主最后一程。
她摇了摇头,提醒他道:“陛下撂下狠话时,还不是君呢。”
萧湛哑口无言,他心中虽有些挣扎犹豫,奈何她再三劝说,遂点头和她一起低调微服出宫了一趟。
来到玄清观,萧湛看着躺在棺椁中的妹妹,安静的容貌已没有生前的癫狂,仿若回到当年那个娇艳明媚的丹阳郡主。
萧湛心绪复杂,一时五味杂陈,他背过身去,悄悄抹了抹湿润的眼角。然后便若无其事的将册封丹阳郡主为丹阳长公主的诏书交给了许鹚,吩咐以公主之礼下葬后,便带着唤春一言不发的离去了,算是给了这妹妹最后的体面。
丹阳郡主生前与徐妃不睦,不可能陪葬在徐妃身边。她纵然溺爱萧恂,可萧恂是以庶人之礼下葬,二人也不能葬在一处。
最终郡主是葬在了他们生母魏太妃身边,在母亲的怀抱里长眠。
*
建元二年秋,大乱初平,百废待兴。
唤春虽确立了皇后,可终究还不曾举行封后典礼,总觉得少些什么。
她怀着身孕,因仪式太过繁琐,恐累及孩子,原是不想要什么册封典礼了。可萧湛觉得这是大乱后的第一件国之喜事,怎么都该热热闹闹的办了,一扫战后阴霾。
话都说到这儿份上了,唤春也不再拒绝,遂等到八月,胎像坐稳了再行典礼。
建元二年八月初九,惠风和畅,天朗气清,正是封后的良辰吉日。
太极殿上,天子临轩,百官陪位。
唤春头戴龙凤珠冠,黄金步摇,簪珥步摇,身着十二色重缘皇后礼服,博带霞帔,衣长曳地,环佩泠然,如神女降世,翩然入殿。
皇后北面,司徒王公宣读册后诏书——
“咨尔薛氏,秉姿懿粹,虔恭中馈,夙娴礼训,有母仪之德,宜承天祚,宜奉宗庙。今授皇后玺绶,导师道于六宫,作范仪于四海,钦哉。”
唤春谢恩,因其有孕,此番便免除了一应繁琐的谢恩跪拜之礼,只让她站着接了皇后玺绶,便由女官扶着登上高阶,来到皇帝身边。
帝后相视一笑,萧湛握紧了她的手,与她并肩而立,同受百官朝贺。
大殿一时金石鼓乐之声大作,山呼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从此之后,帝后携手,相伴一生。
……
封后典礼后,臣民大酺三日,普天同庆。
这年的中秋月圆夜,萧湛一时兴起,便又带着唤春微服出宫,帝后如寻常百姓一般,隐瞒身份,同游秦淮,与民同乐。
此时天色渐晚,百姓纷纷出游,秦淮河上灯火迷离,灯会上的花灯五彩缤纷,目不暇接,热闹非凡。
二人依偎在小画舫上,船头挂着一盏红娟宫灯,水面周围漂浮着各式各样的小水灯,烂若繁星,寄托着百姓的美好愿景。
唤春看着两岸的花灯,思绪恍然回到了两年前,那一年她刚刚来到金陵,她在金陵的第一次露面,便是在这秦淮的中秋灯会上。
萧湛搂着她的肩,突然又问了她一句,“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吗?”
唤春一滞,这个问题他问了太多回了,可她的回答每一次都答不到他想要的答案。
她嘟了嘟嘴,反问道:“你每次问我,我都说是在栖玄寺的法会,你却都说不对。可我记忆里确实是这一回,难不成在你心里,非要是那年为王大将军接风的重阳宴,在竹林里正式见面那次,才算真正的初见吗?”
萧湛含笑摇了摇头,意味深长道:“不对,都不对,再想想。”
这下唤春实在是想不起来了,她已经把她来金陵之后,他们所有的交集全部回想一遍了,还是想不通他们还在什么地方见过。
反正她也想不出来,索性挽着他的手臂,撒娇道:“先前你离京的时候说过,等你回来了就告诉我,我们的初见到底是哪里。现在你平安凯旋回来了,是不是应该告诉我了?”
萧湛笑了笑,看着她笑意盈盈的容颜,心中一时欢喜无限,忍不住低头亲了亲她的唇,把她更抱紧了几分。
唤春却躲开了,手掌抵在他的胸口,笑道:“你不说清楚,我可不许你亲。”
萧湛无奈,眼见逃不过了,遂拥着她的肩,帮她挪了挪方向,手指指着秦淮两岸林立的风亭水榭中的一处,对她道:“看到那里没有,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中秋月圆的时候,那一夜,我就坐在那里,看你夜游秦淮。”
唤春笑意一滞,目光呆呆看着那处灯火通明的水榭,心中恍然一动。
是他?
此刻,秦淮河上烟火迷离,一如当年的中秋之夜。记忆跨越了时间涌入脑海,唤春恍然想起了那水榭上惊鸿一瞥的凤眼。
幽深若水,锐利如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