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陈方平哂笑着绕过地上的家仆,整衣吩咐到,“走吧,多带些人,同我去一趟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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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下过雨的关系,山口的龙窑周围烧出了云遮雾罩的白汽。
姚月娥弯身清点着昨晚薛清托人送来的原料,果然是一点多余的都没有。好在薛清按她的要求,送来的是脂含量高的松木,而泥料也是符合要求的高铁量红土。
新来的原料需要经过泥塑、风干、上釉之后才能进窑,所以如今龙窑里烧制着的,只是姚月娥用新法试验烧制的残料。
因为热气上升的原因,窑里的温度也不是一层不变的。越是靠近窑顶的地方,温度越高,而窑底温度最低。所以姚月娥暗忖,或许她可以利用这温度的差异,只用一炉窑火,就出两种、甚至两种以上的瓷品。
最后一点计时香燃尽,观火孔里的窑火已经熄灭了些时候。齐猛忐忑地望着姚月娥,一副胜败在此一举的模样。
姚月娥也是心中没底,只是当着一众窑工的面不便展露。她强自镇定地清了清嗓,对齐猛颔首示意。
“开窑!——”
嘹亮的唱报响彻云野。
窑工们屏息凝神,用器械撬开窑口,只一瞬,带着松木香气的热浪席卷,将姚月娥逼得往后退了几步。
与此同时,纷杂的脚步响起,姚月娥回头,看见一个窑工急步而来。
“这是……怎么了?”姚月娥诧异,下意识看他身后。
只见一群身着短打的家仆手持棍棒麻绳,而气势汹汹走在最前头的那个,正是多日未见的陈方平。
明明来者不善,对方一见姚月娥却笑开了花。
陈方平乜了眼刚开的窑口,语气轻佻地呲笑到,“姚师傅烧窑呢?”
姚月娥心中厌烦,不留情面地冷脸回怼,“怎么?多日不见,陈老板莫非是瞎了?”
虽说不是第一次见识姚月娥的脾气,陈方平闻言还是愣了一瞬。少顷,他悠哉游哉地踱步过来,眼神落在龙窑两侧码放整齐的木柴,倏尔笑到,“姚师傅这是又进了批原料啊?”
心中一凛,姚月娥大概也明白了这人此番的来意。
她不动声色地挪步挡在陈方平跟前,凛声到,“陈老板若是这么闲,不如来我家窑上找个事做,我家大郎倒也能匀口饭给你。”
大郎是姚月娥养在窑上的一只黄毛狗,此时许是听见姚月娥叫他,很配合地对着这边吠叫起来。
陈方平本就怕狗,如今被这么当面奚落,脸上再也绷不住,后退两步凛声道:“姓姚的!你少在这儿得意!整个闽南路今年的伐木许可,去年底就已经批完了!这才区区几日,你从哪里搞到这么多的木柴和泥料?!我现在怀疑你非法盗取他人财物!”
姚月娥的脸色当即沉了下来。
昨晚才运的货,陈方平今早就得到了消息,看来整个闽南路,有的人真的是只手遮天、翻云覆雨。
她无意与陈方平纠缠,冷冷觑了眼他身后家仆,凛声反诘,“我倒不知这嘉禾县的瓷商这么厉害,不仅栽赃嫁祸监守自盗,竟还将手伸到了官府的职责范围。”
陈方平冷笑,“官府的事我自是管不了,但如若我是苦主呢?”
姚月
娥怔忡,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陈方平却得意地将手往身前一抄,邪笑猖狂,“对,若我说我是苦主,若我说我的窑上,恰好丢了些原材料呢?姚师傅……”他挑眉哂笑,追问姚月娥到,“所以说,你能拿出这些东西的采购凭证么?”
心头轰然,像突然踩空的阶梯,姚月娥拽紧两侧的袍子,指节发胀。
这些原料本就是薛清提前预支,不符合皇商采购的规矩,自然不会给她凭证。她虽可以实情告知陈方平,但此刻他本就抱着找茬的心思,得知之后只会揣着明白装糊涂,进而推波助澜不死不休。
可陈方平早已迫不及待,他不等姚月娥作答,兀自对身后的家仆挥手道:“来!先把这些东西都看管起来,在我向衙门汇报之前,谁都不许……”
“哗!——”
没说完的话被兜头浇下的冷水泼散。
“陈方平!!!”姚月娥怒而扔掉手里的水桶,上前揪住他的襟口道:“你不要欺人太……”
“都还愣着干什么?!”陈方平大吼,“给我砸!!!”
愤怒的嘶吼像撕开堤坝的裂口,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被彻底点燃,两边的人纷纷响应,抄起手里的东西就冲了上去,像两波汹涌汇聚的洪潮。
齐猛冲在前面,挥臂撂倒两人。他捡起其中一人掉落的长棍,将对方五人逼得连连后退。
而姚月娥身为女子,力气和身量到底是差了陈方平些许,饶是倾尽全力,力量的悬殊也很快让她在两人的对峙中落了下风。
不待齐猛回撤护她,陈方平就咬牙往她腿上狠狠一踹。惊痛之下姚月娥猛然松手,重心不稳地朝后退了两步。
陈方平以为她这是打不过,脚底抹油,跟着上前就往她襟口一扯!
裂帛细响,很快被淹没在周遭嘈杂的打闹斗殴之中。胸口骤然的惊凉,却让姚月娥背脊凛然。
她怔怔地低头,看见已经被抓扯松散的领口下,一块缠绕的白色布条明晃晃地露了出来,而对面陈方平眼中惊异过后,很快便燃起一抹兴奋的狡黠。
“姚师傅?”他嘴角挑起胜券在握的弧度,语气玩味,“又或者,我该叫你一声老板娘?”
*
建州府,梅幽巷。
天青釉的博山炉里,乌水沉正袅袅地熏着。
叶夷简执子觑着对面的人,颇为窝火地撇嘴抱怨,“我怀疑你这所谓按兵不动,就是个消极怠工的借口。你说咱们都到这闽南路几日了,你就天天跟我在这院里下棋,我就那么点俸禄……”
“怎么?”对面的人神情冷淡,“输不起?”
叶夷简瞪眼“啧”了一声以示不满,但很快神情又缓和下来,语气谄媚地试探,“所以不如这一局,我们就……”他说着话,作势就要把棋盘上的子往棋篓里扫。
封令铎不动声色地端详面前棋盘,淡声道:“叶少卿既有自己的想法,本官倒也不拦着。就是年底的历考……”
叶夷简一听历考,当即变了脸色。
所谓历考,就是大昭对官员每年一次的年底考核,需由上官记录下级的善恶德才,交由吏部审核后,作为赏罚升贬的依据。
叶夷简虽任职大理寺,与封令铎不是直接上下级,但这一次的微服查案封令铎横插一脚,叶夷简便从案件的主官变成了协查,如今倒还真被他挟持得无话可说。
他神色不悦地翻了个白眼,嘴上却义正严辞道:“其人对弈,当败不馁、胜不骄,胜负乃常事,棋品见人品。”
言讫,他手脚利落地将刚被自己扫走的棋子放回了原处,伸手对封令铎延到,“封相请。”
封令铎没说什么,哂了一声,落下手中黑子。
“大人!”
门外响起唱报,叶夷简如蒙大赦,赶紧应声,“进来。”
一随行侍卫疾步而来,在棋案前对两人稽首道:“嘉禾县传来的消息,上次大人让卑职盯的那个掌柜,据说是被嘉禾县令逮捕入狱了。”
叶夷简怔忡,侧头与封令铎交换一个眼神,又转头问侍卫道:“以什么理由逮捕的?”
“听说是偷盗财物、败坏风纪。”
叶夷简被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罪名弄得懵了一瞬,可不等他问,便听封令铎扔了手里棋子,起身对侍卫吩咐,“多派些眼线盯着这个案子,先勿打草惊蛇。”
“哈?”叶夷简挑眉,难以置信,“商会和县衙那帮人摆明了冤枉那掌柜,我们身为钦差不为民请命,还在这儿盯什么盯?”
封令铎乜他一眼,不冷不热地道:“正因为这是桩冤案,所以才要等。整个闽南路从上到下沆瀣一气、固若金汤,需要的是一个可以撕开的口子。”
他撩袍坐回榻上,端了茶盏低头啜饮,“要我说,那帮人最好能给这掌柜多定些莫须有的罪,案子越大越好,到时候从商会到县衙,从县衙到州府,一个都跑不了。”
“可是……”叶夷简迟疑。虽说封令铎所言不错,要肃清闽南路,必定要谋大事而非着细处,“可是如此一来,那掌柜可就平白受这无妄之灾了……”
封令铎瞪他,眼中尽是鄙夷之色,“安排两个侍卫扮成百姓,县衙开审的时候去旁听,确保别闹出人命就是。”
叶夷简无奈妥协,“眼下也只能这样了。”
封令铎“嗯”了一声,转头瞥见廊外乍晴的天色,对叶夷简道:“明日同我去一趟嘉禾县。”
“哈?”叶夷简惊讶,“你不是说按兵……”
“……的当铺。”
没说完的话补充完整,叶夷简悒悒地撇了撇嘴。
狗屁的谋大事不着眼在细处……他真是信了他的鬼!
他看某人分明就是慌着先去嘉禾县寻媳妇,没空搭理这个倒霉掌柜,才冠冕堂皇、巧言饰非地胡诌了之前的鬼话!
叶夷简敢怒不敢言,背着封令铎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趁机抓起棋案上的钱袋,一溜烟儿地跑了。
第8章 对簿快去禀报叶少卿
姚月娥的案子,次日便迎来了升堂。
这案子之所以能立马开审,一来是因着嘉禾县衙横行多年,很多案子报官与否结局无有差别,衙门实在清闲;二来,几次与姚月娥交手之后,陈方平惊觉对方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他自认抓住对方命门,也想一鼓作气来个速战速决。
故而嘉禾县衙破天荒地选择了可让百姓旁听的公审,大有肆意渲染、杀鸡儆猴的意味。
巳时一到,听闻消息的百姓纷纷从各处赶来,将正对公堂的仪门堵得水泄不通。
不多时,一名身穿绿色官服的县令从雕着獬豸的屏风后行出来,撩袍在“明镜高悬”牌匾下的案台坐下了。
原告陈方平今日穿了件暗纹黑麻直裰,恭恭敬敬地对徐县令俯身行了一礼。两人心照不宣,面不改色地交换一个眼神,暗示一切安排就绪。
“啪!——”
惊堂木一响,堂内外很快安静下来。
列队案台两侧的衙役齐声低唤升堂,徐县令高昂着肥厚的下巴,高声道了句,“带犯人姚月娥堂下问话!”
话落,两名衙役很快便从后堂架出一人。
姚月娥穿着一袭脏污的白色直裰,头发干枯蓬乱,一看就是彻夜未眠的模样。
许是一直被关在暗牢不见天日的缘故,姚月娥猛地被这堂前阳光一刺,只觉双眼发白,一时间头晕脚软竟没站稳,重重跌在地上。
膝头传来彻骨的阵痛,姚月娥回过神来,听见头顶有人缓声唤她,“嘉禾县姚家瓷厂东家姚月娥。这罪状之上诉你女扮男装,与男工同吃同住败坏风纪,此罪,你可有话说?”
姚月娥咬牙不忿,“民女当然有话要说!”
她起身跪直了些,抬头缓缓直视那徐县令问:“民女不明白,大昭律法之中,可有哪条明文规定了,女扮男装是为犯法?又是有哪条规定,女子与男子共事,是为败坏风纪?!”
徐县令冷哼一声,反问:“你一介女子,不自尊不自爱,同十多个男工住在窑上,若是这都不算,那什么才算?”
“那大人看到了吗?”姚月娥凛声道:“婚内有染、暗自私通是为有罪,可大人有何证据证明民女与这些窑工有染?证人呢?证据呢?官府查案定罪,难道就凭有人的肮脏猜测,和红口白牙一张嘴么?”
”
大胆!“徐县令被问得直瞪眼,气到,“你若问心无愧,何必以男子身份为幌子?不就是想避人耳目、侥幸蒙混?”
姚月娥笑出了声,“如今大人仅知民女是个女子,就开始主观臆断,要把聚众银乱的帽子往民女头上扣。大人不妨说说,民女为何要以男子身份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