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官兵手持画像而来,姚月娥与卫五对视一眼,知道若是现在不走,他们便再也走不掉了。
“快!”
卫五不能再拖延,从袖子里抽出匕首,挑断了系着船只的船索。
“你们想做什么?!”
岸边的官兵见状怒喝,一时间所有负责检查的官兵停下手中的事,朝着几人的船只跑来。
卫五将手中摇橹在舷板上一撑,船只荡离岸边,朝着江水中心划去。
可惜官兵并不打算放过几人,饶是船只已经驶离江岸,也有官兵撑船追击。他们人多势众,卫五一个人摇橹根本敌不过。
船只还没走到江中,已经有人驱船追了上来。
对方有备而来,他们在箭支上缠绕浸了火油的布条,点燃后瞄准了几人的小船……
刺鼻的火油味道随着江风扑进鼻腔,姚月娥看了看依旧虚弱着的薛清。
且不论几人落水之后,官兵忙着抓姚月娥有没有人管她,她背上那么深的伤,若是在冬日里还沾了生水,这一路回京也只怕是凶多吉少。
而追兵要逮捕的,只是姚月娥。
眼前忽然闪过好多画面。
姚月娥看见初春的阳光下,她第一次在建州府的茶楼里,见到的那个白衣郎君,她说自己只是一介商人,最看重的是利益。
可是在嘉禾县火光明灭的龙窑前,这个最看重利益的商人拉了她一把,做了件风险极大,甚至是只亏不赚的买卖。
她在她的鼓励下看见更远的天空,燃起对未来的憧憬,第一次踏出自己的小圈子,来到更广阔的天地。
她带她见世面,引荐她参加了万国展,让她脚踏实地,一步一步走成了现在的姚月娥。
“可以看看西南角那位师傅的盏吗?”
“姚师傅考虑去上京么?”
“封参政适合的是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人,你不是,薛某也希望姚师傅不要是。”
“姚师傅如此天赋,若是一味复刻前人技艺,终究是有些浪费了。”
“薛某帮助姚师傅并不是抱着男女之情,至于是因为什么,薛某希望有一日,能亲口告诉你。”
“因为鸟儿自由啊,无拘无束,在喜欢的时候,可以飞向自己喜欢的地方。”
眼前的画面就停在了这一刻。
冬日阳光甚好,落在江面像撒了一把碎金,卫五在船尾摇橹,薛清挽着姚月娥。
若是没有身后的追兵,眼前画面还真像几人泛舟而行,舒服惬意。
“跟卫五去襄州。”
微凉的手落在那只挽着她的手臂,姚月娥望向薛清,笑到,“告诉官府,就说上京薛氏少东家,贩货途中偶遇山匪失踪。”
“你可以做你自己了,阿姐。”
訇然水响,姚月娥抚开薛清,跳下客船。
*
上京,青花巷。
案上烛火“噗”的一声灭了,封令铎放下手中的笔,瞥见庭院里疏疏的冷月。
距离姚月娥离京已经月余,其间因他收集整理证据而有所耽误,现在也不知卫五有没有追上商队。
心绪有些烦乱,封令铎低头摁了摁眉心,一阵急切的脚步打破小院的宁静。
有人踏月小跑而来,及至走得近了,封令铎发现来人竟是叶夷简和负责与卫五传递消息的暗卫。
叶夷简的脸色实在是说不上好看,他回避着封令铎的目光,低声道:“有件事跟你说下,你先听着,别慌。”
言讫,那暗卫拱手一拜,开口道:“卑职接到卫队正密报,说……说姚师傅一行在桐柏山遇追兵,后几人逃至浅渚埠,可惜……”
封令铎心头空了一下,恍惚间听到那暗卫补充,“可惜姚师傅为救薛老板落水被捕,卫队正多方打探,也没有找到姚师傅的踪迹。”
话落,书室里便是长久的寂静。
这些天来,朝廷里并没有关于姚月娥的消息传出,看来永丰帝为了防他,是将姚月娥藏在了无人知晓的某处。
“大人!”
远处响起护卫的声音,他小跑来对封令铎禀报,“外面有人求见,看样子,是宫里来的。”
封令铎一怔,起身就往外去,方才行到书室外的庭院里,一群手持火把的禁军便从垂花门外行了进来。
领头的是永丰帝身边侍候的常内侍,他对封令铎倒是客气,行了拜礼笑到,“皇上有事想请封参政进宫一叙。”
没等封令铎开口,叶夷简抢先一步,挡在他身前道:“封参政今日身体有恙,皇上不知有什么要事,非得这么半夜三更地将人叫去?”
常内侍神情有些僵硬,却还是恭敬地回到,“邓州的通判上书,说前些日子在上京万国展上技压全场的女师傅,送货途径邓州桐柏山遇到山匪,如今下落不知生死不明……”
“我跟你去。”
封令铎打断常内侍的话,语气平静。
叶夷简却当即拽住封令铎的手臂,急到,“宋胤他以姚月娥为人质逼你进宫,他想做什么,你不知道吗?!”
他太过着急,以至于直呼了天子名姓,可在场之人只是静静地等着,静默不语。
“我知道。”封令铎答得坦然,用一种格外冷静的语气对叶夷简道:“可是月娥在他手上。”
“姚月娥姚月娥!”叶夷简暴怒,歇斯底里地质问他,“为了姚月娥,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吗?!封恪初!”
叶夷简以眼神暗示暗卫,森白剑刃一闪,随后便是垂花门砰訇一声的拍响。
常内侍大惊,斥责造反的话还未出口,便被暗卫持刀抵住了脖子。外面响起橐橐的脚步,大理寺随行的侍卫霎时便将青花巷这间宅子的后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恪初,”叶夷简将封令铎带得远了些,平复好情绪,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劝到,“宋胤决心走到这一步,你一进宫,出来的机会几近于无。你听我的,京城的驻军不是有你从前的部下?朝中还有兵部、枢密院、九寺六部的支持,你如今的路只剩……”
封令铎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胡言乱语,“宋胤与我相识十余年,我们曾以天地见证结为异姓兄弟,且不论你方才所说会给朝局带来多大的动荡,只要他不曾对我下手,我便永不负他。”
言讫,他面无表情地整了整袍衫,对一旁的暗卫道:“你去备马,告诉常内侍,我这就随他进宫。”
第63章 落定正文完结
冬夜里寒凉刺骨,马车碌碌行过御街,停在了通往垂拱殿的文德门外。
这个时辰,宫门早已下钥了,巍峨的宫墙黑洞洞的,只有朱漆广门被两盏宫灯映亮。
禁军核对完几人的身份,常内侍伸手一延,请封令铎随他进去了。
通往内殿的道路是他两年里走过千百遍的,从冬到夏,从初阳到月光,而如今行在上面,封令铎忽觉有些物是人非的苍凉。
“吱呦”一声,厚重的殿门被推开,盈动的烛火流泻而出,在脚下铺出一条光路。
常内侍躬身对封令铎道:“封参政请吧。”
封令铎点头,撩袍跨了进去。
沉香袅袅,灯树通明,九龙团云的围屏绣着金线,奢华精美,与当初的破庙天壤之别。
片刻,永丰帝披着大氅,从围屏后行了出来。
“来了。”
他语气平静寻常,仿佛旧日,君臣从不曾离心。
封令铎俯身要拜,被永丰帝制止了。他行至御案后坐下,将上面的几折奏疏取来,问封令铎到,“知道朕为什么要见你?”
封令铎笑,“当然。”
永丰帝脸上神情到底不悦,却没有否认,只派人将一件兔毛的氅衣递了上来 ,“你看看。”
封令铎不语,垂眸轻抚那件依然崭新的氅衣,无声地笑起来。
她从前就是这样,又爱钱又节省,拼尽全力讨好他,得了赏赐也不用,总是偷偷地存起来,等着哪天能出去就当掉,全都换成银子。
封令铎可以想象,这件氅衣大约是他替她披上后不久,就被姚月娥给换了下来,放在匣子里保存着,等到贩货回了京,再拿去什么地方卖掉换成银子。
就像她以二十两当掉的,他的祖传玉镯一样。
“朕给你两条路。”
头顶响起永丰帝的声音,他道:“一条,你支持新政,带兵北伐,之前种种朕既往不咎,你还是朕的好兄弟;另一条……”
永丰帝顿了顿,沉声道:“朕放了姚月娥,许你祸不及家人,可是你和手里关于改革派贪墨的证据,都要永远消失。”
封令铎没有说话,垂拱殿里烧着地龙,一点都不像快要到腊月的时候。
他俯身摸了摸温暖的地板,想起的却是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夜,一间破庙、一半屋顶、一堆篝火,那里什么都没有,却有一张凉掉的麦饼,和两个同样纯粹的少年。
他记得他酒醉后高诵《离骚》的模样。
他忽然很想他。
封令铎笑着摇了摇头。
他缓缓摘下长翅帽,将它端端正正地置于身前,而后俯身下去,对着永丰帝郑重一拜——
“臣谢陛下隆恩。”
*
上京今年的初雪,下在了腊月初八的这一天。
半月前,姚月娥被追兵奉旨带回上京后,就被安置在城里这一处幽静的别院。每日专人轮班看守,除了不能向外头递信和自由出入,吃穿用度上倒是没有亏待她。
这里与世隔绝,姚月娥虽然担心,但也明白她首先要做的是照顾好自己,所以这些日子吃好睡好,人的精气竟也养好了些。
院子里有一颗树,因着冬天掉光了叶子,如今也看不出是个什么品种。倒是枝干上积着皑皑的雪,看起来格外萧瑟。
叶夷简就是在这时,出现在了姚月娥的院子。
姚月娥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这番折腾回京,见到的第一个人竟然会是叶夷简。
她起身迎出去,瞧了眼叶夷简身后,却什么都没看到。
“咦?”姚月娥下意识觉得不对,“封溪狗没来?”
叶夷简一脸颓色地摇了摇头,敷衍道:“他公务繁忙,这才托我来接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