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沉默之后,永丰帝前倾身体,微微阖目,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缓而沉地开口道:“下令褫夺
封令铎参知政事一职,由刑部和御史台复核证据,入刑部大牢,等候……”
苍茫的风雪里,忽然传来一阵鼓声喧啸。
击鼓之人似是用了极大的力气,一声一声,仿若雷鸣。
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的鼓声打断了思路,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是何情形。
片刻后,一位内侍疾步而来,对堂上永丰帝禀告,“据外面的侍卫说,是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击响了文德门外的登闻鼓。”
“登闻鼓?”王中丞蹙眉,对那内侍不耐道:“没人告诉她今日三司有要案要省,这么擅自击鼓,简直荒唐!”
“告诉了的,”那内侍面露难色,道:“只是那女子说,自己所诉之案,与今日三司会审有关,她、她说她带来了新的证据。”
此言出,满堂哗然。
严含章直觉脑中轰然一响,下意识追问:“来者何人,问清楚了吗?”
“问清楚了的,”内侍点点头,补充道:她还有叶少卿陪同担保,她说她叫姚月娥,今日击鼓,是要为夫申冤。”
*
卯时正刻,上京城的天还没亮。
御史台的朱漆仪门外,姚月娥静静地站着,屋檐下两盏风灯在风雪里晃荡,落下一地光晕。
不多时,门内响起一阵脚步,面前巍峨的仪门洞开,一个身着宫服的小内侍出来,伸手示意姚月娥进去。
不知是站得太久还是冻得,姚月娥腿脚麻木,甫一迈步竟险些软下去。
“走吧。”叶夷简温声到,从旁扶了姚月娥一把。
饶是已经经历过无数所谓“场面”,今日这遭直面天子,姚月娥到底是第一次。
周遭都是安静的,只有落雪簌簌的声音,公堂上全是四品以上的官员,一排排绯红的官服在两侧静立,正对着的上位,还有一抹亮眼的明黄。
然而在这样的一片寂静之中,她一眼看见的,还是那一抹干净的青蓝。
两月未见,他到底是清瘦了些,可依旧衣衫整洁发髻规整,格外地清俊,像那一年,在赈灾的州府衙门外见到他时一样。
四目相对,他看她的眼神惊愕,而后是一如既往地恼怒,可最后还是渐渐都柔软下来,变成似无奈、也似欣慰的一笑。
两个人忽然都酸了眼鼻,可姚月娥不想哭。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封令铎,扯出这些天来的第一抹笑。
那个曾经只能躲在封令铎身后,委曲求全的姑娘,如今终于长成了独当一面的模样,在他需要的时候,也能凛直脊背挺身而出,为他撑起一片天。
姚月娥跟着叶夷简向永丰帝行完了跪礼,三司使严含章率先开口问到,“你说你有闽南路贪墨一案的证据,此话不假?”
“陛下,”姚月娥没有搭理严含章,而是径直朝永丰帝拜到,“民女从叶少卿处得知,迄今为止,闽南路贪墨一案的证据都是来自闽南路的官员,也就是主犯。可俗话说,冤有头债有主,在场的各位大人们,何不见见真正的苦主,听听他们的声音呢?”
一席话像冷水进了滚油,原本寂静的公堂霎时躁动起来。
严含章面如死灰,难以置信地问姚月娥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姚月娥从袖中摸出一卷厚厚麻纸,掷地有声地道:“闽南路六州四十七县,受害百姓数以万计,民女手上是他们每一人的画押陈情,请皇上过目。”
“姚月娥!”严含章冷笑开口,“你不会以为随便弄来这么个冒名顶替的万人陈情书,就能迷惑众人,混淆视听了吧?”
“哦?”姚月娥转身,平静地望他,“既如此,那严大人不如亲自听听他们到底怎么说。”
严含章心头一沉,只见姚月娥凛然叩首道:“闽南路四十七县,共有上京人数一百三十四名,他们如今都在门外候着,请皇上为他们作主!”
“请皇上为草民作主!”
请愿之声撼天动地。
仪门洞开,灯烛大照,罡风席卷着纷扬的飞雪从外面灌进来,天地肃静而苍茫。
朱漆的广门外,黑压压的人群闻声而跪,从御座上看去,一眼望不到尽头。
严含章冷笑,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招釜底抽薪用得实在漂亮。
倘若叶夷简纠结的是朝中官员劝谏,他还能给按上个结党营私、犯上逼宫的罪名,可偏偏是百姓上书陈情……
新政和北伐如今还需要民意的支持,永丰帝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跟民意对着来。
雪无声地下着,堂内堂外皆是一片肃杀。
微凉的手掌在广袖下紧握,既然永丰帝不杀封令铎,那这件事,只能他自己来做了。
上京的这场雪,从大寒一直下到了除夕。
三司会审上演的那场万民请命,让永丰帝答应彻查此案,也等同于答应了无限期延后审理,严含章一派很难再拿此做什么文章。
大雪封山的凛冬,姚月娥和叶夷简驱车百里回了闽南,其中伸出援手的不仅有上京受益于市易法取消的商户、受姚月娥提携的匠人、还有在浅渚埠与她分别的薛清。
一直等到京城里封令铎的案子平息,闽南路的乡亲被安排平安返乡,薛家才收到了薛清于桐柏山失踪的消息。
庞大家产一朝没了家主,封家所有但凡能沾上边的旁支都闻风而动,想要争夺下哪怕是一分一厘的产业。
偶有时候,姚月娥也会为了薛家的现状惋惜,可是只要想到薛清如今已经恢复了女子身份,在自己喜欢的地方,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她便由衷地替她感到高兴。
三十的夜,雪下得丢棉扯絮,叶夷简和封令菀为着封令铎的事仍在奔波,今晚的夜饭只有姚月娥和铺子上的伙计一起。
好在食物很是丰盛,大家都是天南地北地聚到上京,也都各自拿出了自己的家乡菜手艺,你一道我一道,不知不觉就凑了满满的一桌。
可惜没有封令铎在,再热闹的场面都让人觉得落寞。
“上菜咯!上菜咯!”
齐猛欢天喜地地嚷着,摆上一盘盘珍馐。
暖炉热烘烘地烧着,大家很快围坐下来,铺子上都是些顶熟悉的人,没那么多讲究,简单祝酒之后,大家便开怀吃喝到了一处。
“师傅,”齐猛往她碗里夹了块酥骨鱼,“您吃这个。”
姚月娥笑笑,却依旧是没有什么胃口,她不知永丰帝要将封令铎软禁多久,倘若局势一直这么僵持下去,她不一定能用民意再救他第二次。
风雪中,传来一阵缥缈的“笃笃”,像有人敲响了铺子的板门。
姚月娥一怔,回头撞上齐猛同样惊异的眼神。正当两人迟疑着要不要去看看,门外又传来一阵同样的响动。
姚月娥随齐猛一道,起身去开了门。
屋檐下的灯笼昏黄,在风雪里被吹得晃荡,火光在头顶打了个旋儿,映出下面那个许久未见过的人——竟然是封夫人。
封令铎与家里闹翻的事,姚月娥和齐猛都是知道的,都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短暂怔愣过后,齐猛抢先挡在姚月娥身前,作势就要将面前的板门叩上。
风雪之中,姚月娥听见她颤抖着唤他一句“姚师傅”。
是“姚师傅”,不是生疏轻蔑的“姚氏”,脚步忽然就顿住了。
念及过去种种,封夫人到底有些赧然。她唤了身后的人,刘嬷嬷上前来,将食盒里装着的一条鲤鱼递了上来。
在大昭,鲤鱼是好运和财气的象征,逢年过节、走亲访友,大家都会带上一条,聊表心意。
如今的姚月娥自然是不缺这一条鲤鱼。
封夫人捧着食盒,不敢看她,只匆匆解释,说封府自出事以来,自己以前结交的那些“朋友”一个个的都对她避而不见,只有姚月娥和恪初的几个故旧在为他奔波。
上京到闽南,往返千余里,她都不敢想象,姚月娥是如何在那么短的时间赶回去,还动员了当地百姓一道上京。
她一直想感谢姚月娥为封令铎所做的一切,又因着之前的嫌隙心有顾忌,如今好不容易借着辞旧迎新的除夕前来,不是想求得原谅或和解,只是真的想感谢她罢了。
一席话说得真诚恳切,倒是姚月娥从未见过的。
封夫人十七岁嫁入封家,一生顺风顺水,饶是封家败落的时候,也有封令铎撑着,没吃过什么苦,就算以前也有过逢迎巴结,但也都是阳奉阴违、逢场作戏。
可今日她来,姚月娥知道她是真心实意的。
大雪簌簌地落着,姚月娥到底还是接过了那盘鲤鱼。
气氛实在是尴尬,封夫人死了心,也不想招人厌烦,浅浅
地扯出一个笑,唤了刘嬷嬷往台阶下行去。
“封夫人。”
清亮的女声由身后传来。
封夫人脚步微顿,转身便见光晕与飞雪的交织中,姚月娥扶着门框,没有什么表情地对她道:“除夕守岁,阖家团聚,寒舍虽无珍馐美馔,家常热饭倒也热闹,封夫人若是不弃,多添双筷子也不打紧。”
言讫,她也没等封夫人表态,叫上齐猛便走了。
封夫人心头一暖,跟着鼻尖也泛起酸涩,她温声应了一句,扶着刘嬷嬷入了姚月娥的铺子。
这一年的除夕,有人在寻常的饭桌上冰释前嫌,有人在高堂的觥筹间神情阴翳。
太后推了年幼的太子给永丰帝献上祝词,永丰帝才露出一副恍然回神的模样,伸手敷衍地摸了摸小太子的头。
寒冷的冬夜,总让他想起很久前的那间破庙,永丰帝没了心思宴饮,起身以更衣为由,独自去了幽禁封令铎的琼华殿。
一路上风雪大盛,朱红的宫墙结了霜,上面粉白的一层,在宫灯下化作陈旧的画卷。
空旷的回廊上,脚步橐橐,常内侍提着风灯走在前头,留下一路晃荡的光晕。
清冷的琼华殿内,一灯如豆,封令铎依旧是那身素衣大氅,独自坐在殿里的一扇菱花窗下赏雪。
四目相对,封令铎一愣,而后便露出那种释然又失望的神情。
永丰帝心头沉了一沉,无论多少年过去,封令铎依旧是那个可以一眼看穿他的人。
“酒。”
永丰帝免了封令铎的礼,走过去,撩袍与他对坐在蒲团上。
常内侍放下酒壶和酒杯,匆匆地退下,不忘带上了琼华殿的隔扇门。
永丰帝亲自为封令铎斟酒。
酒水入杯,汩汩有声,封令铎看着面前神色肃穆的人,忽然笑了起来。
“若是没猜错的话,”封令铎道:“皇上是来送臣最后一程的吧?”
永丰帝只是倒酒,没有否认。
这个结果,封令铎一早就猜到了。身为帝王注重名声,不能正大光明地杀他,不代表不能借他人之手杀他。
“是严含章吧?”他问得云淡风轻,“我若不死,严含章不敢支持北伐,可倘若我死了,皇上也怕北伐之后牵制不住他。所以借他之手除掉我,同时也留下把柄,等到北伐之后,可以一并清算。”
语毕,依旧是沉默。
永丰帝将案上的酒杯推至封令铎面前,半晌道了句,“朕从来都不想杀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