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彼时的戚钰这么想过,但现在回头来看,就有几分可笑了。
怎么能相信男人的感情呢?
她留下陆白薇,径直往外去了。
***
戚钰到松风镇的时候,天几乎已经都亮了。
她把披风脱下才下的马车。一出来迎面就是一阵冷风,让人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夫人。”秋容担忧地叫了她一声。
戚钰摇摇头:“不要紧。”
先前只是外面与马车里的温度差别过大,在冷风中站了一会儿后,她也慢慢适应了下来。
她这才往悦来酒楼施粥的那边走去,途中视线不时落到两边的灾民上,哪怕并不是第一次来了,她的心还是不自觉地颤了颤。
他们是在松风镇外面。
这是当然的。
镇里的无论是老百姓还是当官的,都抗拒他们进城。这里没有遮风挡雪的地方,亦无足够的衣物、食物抵御风寒,不少人已经躺在地上不能动了,分不清是已经死了还是将死。
戚钰前两次来的时候还能听到各种痛哭与哀嚎,如今连哭泣都只剩小声地啜泣了。
她的脚踏在雪地里,带着无言的沉重,就像是年幼之时,父亲带着她与哥哥,也曾踏过同样的道路。
“阿钰,南寻,你们现在在想什么?”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
戚钰已经忘了彼时哥哥的回答了,她只记得自己紧紧抓着父亲的手,小心翼翼看向那些瘦得皮包骨、蓬头垢面灾民时,心头涌上的酸楚与难过。
“爹爹,他们好可怜啊。”
她的回答,让爹爹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
“是啊,他们好可怜。阿钰,你要记得你现在的心情。我们是商人,追逐商的利益,但也不能忘了人的根本。越是有钱,越是在上位,就越是不能丢了同情与怜悯之心。”
这话在幼小的戚钰心里生了根。
她的心在日复一日中变得麻木,却还是不敢忘了那些话。
对于她来说,这并不只是记住父亲的教导,更是……守着自己的家,那个已经快要没了痕迹的戚家。
***
“哎哟,主子,您小心点。”
王林的声音已经刻意压低的声音听上去却还是带着几分尖细。
他也不知道皇上怎的突然要来这里,他们当奴才的,不能不遵命,可还是提心吊胆着。
“主子,奴才知晓您是想体恤民情,但这里都是灾民,万一冲撞了您可如何是……”
他话没说完,男人的视线往这里一扫,他便闭嘴不吭声了。
李瓒继续往前走,虽然大部分人都不同意灾民进去城里,但也有人自发地来救济,以至于他走在中间倒也不是十分突兀。
不时有人跪在地上哀求:“大爷!大爷求求您了,赏点吃的吧。”
那人原本是想再靠近一些,只是在王林眼神的威胁下不敢真的上前。
王林往皇上看过去,男人表情凝重不知是在想什么,但好在脚步并未驻足。
王林倒不是舍不得赏钱,只是这种地方,一旦停下来,就会被纠缠得一时半会儿出不去了。
直到下一刻,一个呼唤声传来:“蓁蓁!”
那声音在嘈杂的人群中其实并不起眼的,但那两个字太过独特了,以至于王林的脚步下意识停下来,猛然向着声音之地看过去。
第8章 失望见过
李瓒也听到了那个名字。
他没有如王林的反应那般剧烈,但也慢慢地转了身,状似漫不经心地看过去,眼睛却闪着鹰一般锐利的光。
说话的是一名男子,只见他面色焦急地走向一名女子,女子裙布荆钗,倒也称得上秀丽,却因为面黄肌瘦而损了两分容颜。
王林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失望,这小姑娘看着也就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自然不可能是皇上要寻的人。
连名字,应该也不是仙子娘娘的那个蓁。
到底是他们对这个名字太过敏感了。
他回头去看皇上,男人的眼里蒙着一层阴霾。
失望这种东西,本不应该出现在皇上这般人物的身上的,可现在确实是有那么一种情绪蔓延开来。
事实上,并不单单是失望。还有那一次次失望过后累积起来的焦躁。
李瓒已经很久没有品到这样的滋味了,哪怕是在波谲云诡的夺嫡之中,他也没有感受过事情如此超乎掌控的情况。
明明不是那么愉快的记忆,可偏偏自己总是这样想起,甚至任由她这般主宰自己的思绪。
当然,波动也只是片刻的事情,李瓒袖里捻动佛珠的手渐渐变慢了速度,他习惯了在短时间内,快速将心情都收拾好。
“大爷!”就这么愣神的功夫,已经有胆大的过来扒住了李瓒的腿,“求求您赏点吃的吧!”
王林在后边一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皇上倒是淡定,眼神示意他给些赏银,他可真是怕极了有不长眼的灾民,或者是别有用心之人混在了灾民里。
造孽啊,这叫什么事?
慌忙之中,自然就无人再去关注先前的男女了。
***
“我说了多少次,这地方乱,让你不要来了!”这会儿,方尚正一脸凝重地看着妹妹。
方珍自知理亏,却还是小声地不服气辩解:“哥哥你也是太担心了,我就是来帮忙煮个粥,一日还能得一文钱呢。”
朝廷自然是不能真的不管灾民,所以衙门每日也会来施粥,煮粥的任务是招募人来做的,象征性地给个一文钱报酬。
方尚却是紧紧皱眉。
妹妹不知,他哪里能不知,那朝廷的粥,稀得仿佛只剩下水似的。灾民们积怨已久,到时候真是发生了暴乱,她一个女孩子……
然而,方尚知道她也是为了家里在积蓄,说到底也是自己不争气,他只得叹了口气:“我上次不是给了你钱吗?有那钱……”
“那可不行!”方珍眼睛都瞪圆了,“哥哥,那钱得存着,以后花钱的地还多着呢。”
穷苦惯了的人面对这一笔飞来横财,也不敢轻易就花出去。
方尚不再说她了:“那你至少得答应我,以后不能一个人出来。”
听了这话,女孩的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线:“我原本就想让你陪的,你早这么说,我不就不瞒你了嘛。”
“你啊!”
***
齐文锦赶过来的时候,李瓒正站在城头上往外看。
男人一身简单鸦青暗纹棉袄,哪怕是仅仅一个背影,已经能让人感受到俯瞰江山的帝王威严。
王林在不远处候着,他的旁边站着的是松风镇的县令,体型略胖,正不停擦拭着头上本不存在的虚汗。
这事真是怎么都不讨好,不能不管,又不知道怎么管,落谁身上谁倒霉。
齐文锦快步走了过去:“臣参见皇上。”
越靠近城墙的边缘,越是能感受到打在脸上生疼的寒风。前边的人闻声回头看了一眼:“齐尚书来了?”
“臣来迟,让皇上久等
了。”
“无妨,”李瓒又重新看向了城墙下方,只有手背在身后,宽大的衣袖遮挡住了捻珠的动作,“商议出什么结果来了?”
齐文锦知道皇上问的是早朝关于灾民怎么处置的讨论,于是先据实回答:“丞相大人与众人暂时商议的结果是,立刻将灾民都遣返回原地,命各地地方官员赈灾。”
“那你怎么看?”
男人的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因为是背对着,齐文锦更看不出他的表情来。
齐文锦心中略一思忖方才回答:“臣以为,现在将灾民遣送,天寒地冻,会有不少人死于途中,传出去有辱皇上圣明。”
“但若是接纳了,四方灾民都会涌进京城。”李瓒说道。
他虽然是这么说的,但齐文锦听着他的意思,就知道自己回答是对的,于是继续回答:“那就责令各地,务必做好赈灾,安抚好灾民,若是再因官员玩忽职守,导致灾民涌进京城,皇上便可下旨处罚。”
声音落下后,四周是死一样的沉寂。
齐文锦等了半天,终于等到李瓒开口:“齐尚书,你往前来。”
齐文锦依言往前一步,没有与李瓒齐平,也足够看到城墙外的情景。
“齐尚书也有孩子吧?”
“是,臣膝下有一子。”
说起孩子,齐文锦的声音不自觉柔和了许多。
“朕也有两个皇子,一位公主。”李瓒背着的手终于拿到了前方,放在面前的城墙,“但朕的孩子并不只是他们三个,君父、子民,天下人皆是朕的孩子,可哪有把孩子拒之门外的父亲。”
齐文锦低头:“皇上一片爱民之心,是臣等……”
李瓒手微微一抬止住了他后边的话:“齐尚书,朕曾在青州见过你,大概是……”男人狭长的凤眸微微眯了眯,就像是在回忆一般,即使那个时间因为某种记忆,其实并不需要他刻意去记起,“永元三十九年。”
平稳的声音有了不易察觉的起伏。可心一紧的齐文锦并没有察觉到。
“那年青州瘟疫,朕记得,是你力排众议,没有放弃那些染上了瘟疫的人。海清河晏,这个词太过于缥缈了,但一国的脊梁,总得有人来撑起。”
齐文锦当即跪倒在地:“臣愿赴汤蹈火。”
他落在地上的手微微动了动,这个评价可以说是相当高了,瘟疫……他也回想起了某些事情,原来还有这么一茬,难怪自他入朝来,皇上如此器重。
“好了,起来吧。”李瓒的声音缓和下来,“我看那边还有你悦来酒楼的牌子。”
齐文锦起身后,跟着看过去,确实看到了自家酒楼的招牌,应该是戚钰吩咐来救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