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等她回答,秦谏让韩氏母子先下去,屋中只剩他和秀竹。
他道:“前两日我已经问过沈公子的意思,他多半是愿意收你的,但只能做妾。至于做妾后过得怎样,得看他日后的妻子怎么样,当然……不可能如少夫人那般待你,你可能一辈子不愁吃穿,也可能运气不好,沈家夫人厌恶你,将你发卖或伤你性命。
“嫁给小韩大夫,小韩大夫显然不担事,他却有个有担当的母亲,以后你多半是听婆婆的,也会比现在更辛苦一些。”
秀竹仍是无措地看着他,他继续道:“你只问你自己,愿意过苦日子吗?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最想过的是什么日子?”
秀竹想了想,回道:“我不怕受苦,跟着我哥哥嫂嫂就很苦,每天都是吃豆腐,坏了的或是没坏的豆腐,天不亮就起床磨豆子,卖豆腐,晚上回去就洗衣服,割猪草喂猪,这些我都做过,但最伤心的是有一次洗衣服时天太黑,我掉河里差点淹死,是同村人看到才将我拉上来,我抱着衣服回来却被哥哥骂,说我弄丢了棒槌……
“卖豆腐时,有个李员外总喜欢摸我,哥哥还不让我躲,说人家买那么多豆腐,摸一下又没什么……”
秀竹说着就哭起来,她突然有了决定,开口道:“我就嫁给小韩大夫,只有他会关心我是不是着凉了,会问我开不开心,我知道沈公子一定也和你一样,虽然不骂我打我,但从来不会问我一声的……”
秦谏有些愧疚,此时他才明白秀竹当初为什么看上自己,又为什么上了那小韩大夫的当。只是一点零嘴小食,她就能芳心暗许,只是几句关切,她就能以身相许,她太需要人的关心和在意了。
他拿出自己的手帕来递给她。
秀竹看看他,将那手帕接了过去,抽泣着擦脸上的泪。
他道:“那你就嫁给小韩大夫吧,他们家只有这一个独子,他母亲又是个有胆魄有担当的,必然不会有意欺负你;他虽懦弱,但好在心思纯净,不算坏人,你跟着他就好好过日子。你哥嫂兴许还打你的主意,到时候你就听你婆婆的,不能再受他们纠缠。”
秀竹点头。
秦谏再让韩氏母子进来,和韩母道:“你确定愿意还我二十两?什么时候给,现银么?”
韩母道:“我手上还有二两,等回去才能拿钱,我们家是信阳的,到时候就……回去办了婚事,再拿剩下的十八两来给公子,是给现银。”
秦谏点点头,看向小韩大夫:“秀竹虽被我安置在外,但她是清白之身跟了你,也是清白之身替你怀着孩子,她不是谁的妾,是放弃别处荣华富贵,自愿嫁给你,你明白吗?”
小韩大夫怔了怔,立刻点头:“我明白!”
“所以不要怠慢她,她不图你别的,只图你能关心在意她,对她好,还望你一辈子也不要变。”
“是……”
秦谏看向韩母:“二十两我不要了,我再给二十两当是秀竹的嫁妆,交在她手上。”
韩母微愣,随后连忙感谢:“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秦谏继续道:“她有对哥嫂,对她并不好,若他们上门纠缠,你要想办法应对。”
“好好,公子放心,我虽是寡妇,但能把孩子拉扯这么大也不是好惹的,把我逼急了,男人我也敢打一架!”韩母一口答应。
秦谏朝秀竹道:“以后有什么事实在过不去,还是可以
来找我,你让人通传石青,他会告诉我的。”
秀竹心中感动,上前道:“多谢公子,你和程姐姐都是好人,是我……对不起你,明明什么都没做,还得了这么多好处……”
“你以后好好的,遇到事多问问人,多想想以后就好了。”秦谏交待道。
秀竹流着泪点头,回去收拾了东西,与韩氏母子一起离开秦府。
直到秀竹离开,秦夫人才得到准确的消息:秀竹走了,因为孩子的亲生父亲找上门来了,认了那孩子,大公子就只好放秀竹走了。
秦夫人一连确认了三遍,随后高兴得拍腿大笑。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啊,老天爷可算让她出了口恶气!
他秦谏也有今天呢,好好的妻子不要,非要弄个外面的市井女人,好了,没想到闹了个大笑话,竟是捡了个爹来当呢!
还嫌她瑾知怀不上,我呸!
这个怀上了,你看那是你的吗?能看上这种女人,干出这种蠢事,可见是读书读傻了,这当初所有脑子都去考那个状元了吧,简直蠢笨如猪!
秦夫人笑得合不拢嘴。
原来她心里还急,此时却是不急了,这下他该乖乖去江州或是洛阳请人了,反正不管江州还是洛阳,他总得去一趟,好好认错,让程家人满意。
但这当口,朝中却发生了一件事。
曾想求娶秦琴的王昊川因与宫女有染而被揭发,此事可大可小,不一定牵扯到王善,但刑部一个官员紧接而上,上奏称刑州官员上下勾结,瞒报铁矿数额,大行贪污之事,为此不惜将一家数十口灭门;且联合钢铁冶炼厂私造兵器,唯恐有谋反之嫌疑,让皇上着人上刑州彻查。
此案一出,满朝震惊,亦知晓这是东宫向王善发难了。
因刑州知府便是王善亲信,而一个小小刑部官员就能一下子拿到满堂文书物证,甚至还有被灭门的苦主,敢掀起这么大波浪,背后必然有靠山。
皇上纵使宠幸王善,却绝不能容忍铁矿上如此大的贪污,更遑论谋反之事,盛怒之下当即派出数十名京中官员,持尚方宝剑往刑州彻查。
这一年春节没人能安逸。
有人惶惶不可终日,有人静待朝中风云变幻,也有人为案子宵衣旰食片刻不歇,直到立春时,京中官员押着刑州大小官员进京,又过一个月,王善自尽,王家满门流放。
此事后,似乎是彻底定了决心,皇上命太子监国,开始学习处理国家大事。
坊间有流言,为这一天东宫官员提早两年就在柳枝巷办了个秘密联络所,专查刑州案,果然最后一击即中,扳倒了王善。
经此一事,作为东宫主官的秦谏一时风光无限,成了年少有为第一人。
到春光明媚时,一本字帖传到了京城,是曾经的“书魔”齐道野的字帖。
秦谏也得到了这本字帖,字迹清晰,纸张硬实,对民间书坊所出的书来说,这是少有的精品。这样的字帖印刷成本昂贵,但齐道野因后面获罪,死后名气其实不大,这样的字帖印出来并不赚钱。
一般来说书坊能预判销量,不太会做这种亏本的买卖,除非委托印书的人愿意出钱。
有许多这样的事,比如后人为先辈立传,学生为老师出遗作,显然这字帖是程瑾知替她老师出的。
原来她在江州做这些。
秦谏抚着那一页页纸,仿佛看到她对着烛光一页页整理老师存稿。
这本字帖很好,她能将字帖印出来也很好,这一刻他竟觉得她离开他是对的,做这些比缩在他后宅有出息,她想必也更喜欢。
不知道她和陆九陵怎么样了呢?
这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她在写字,陆九陵在一旁作画,两人偶一抬头,四目相对,会心一笑。
他因这梦而觉得心中绞痛,下一刻就疼醒了。
醒了睡不着,披了衣服去花园里闲逛,见到池塘边坐着一人,却是秦禹。
秦禹也见到了他,有些错愕和尴尬,但两人心中都有愁绪,与那愁绪比起来,这点尴尬倒不算什么。
秦禹起身喊了声“大哥”,秦谏问他:“为何在这里?”
秦禹低下头:“有些睡不着。”
秦谏没再问了,在他之前坐的美人靠上坐下来,秦禹见他坐下,也坐了下来。
秦谏问他:“过年时你去了洛阳?你表姐有回洛阳吗?”
“没有,她和表哥都在江州。”
“那……你舅舅是什么态度?”
秦禹不出声,他知道两边别着气,其实舅舅已经想要强行带表姐回洛阳了,毕竟大哥现在手握大权,今时不同往日,看这样子,他绝不可能低头的。
那外室都走了,表姐此时回来,也不算太丢面子。
这就是舅舅的想法,但他不想告诉大哥。
秦谏见他不开口,没再问下去。
秦禹问:“大哥为什么不喜欢嫂嫂?我不明白。”
秦谏可以编很多理由,但这一刻他心痛,睡不着,谎言一句也说不出口,他落寞道:“我没有不喜欢她。”
他其实很想很想她,东宫大获全胜,人人都替他庆祝,他却没什么感觉,因她不在身旁,那些喜悦与激动,便觉无人诉说。
每每到这种时候,便是无尽的痛苦与寂寥,他想,如果能让她心甘情愿回到他身边,要他做什么都行。
第60章 江州
秦禹问:“那为什么大哥要和嫂嫂和离?我也没看出大哥有多喜欢那个云姑娘。”
至少他以前还常看见大哥和嫂嫂一起,和那云姑娘却是从没看见过,而且一直以来都是云姑娘住绿影园,大哥住在前院书房。
给他的感觉,大哥和嫂嫂更像偶尔恩爱偶尔吵架的夫妻,虽说吵架有点多,但和云姑娘只像是陌生人。
“你嫂嫂在我们家里并不开心。”秦谏说。
秦禹听后低声道:“我母亲并不好相处。”
秦谏看他一眼,突然想到,也许对瑾知来说自己更不好相处。
这时秦禹想起一事,如今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两家闹成这样,他觉得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便道:“有一天思衡和我说他看见夜深了,嫂嫂还一个人坐在池塘边,让我有空关心关心嫂嫂。
“我后来和嫂嫂谈过,嫂嫂说她知道大哥并不想娶她,至于大哥是真不想娶她,还是赌气不想娶她,也都无所谓,反正她一辈子不是她自己,她只是个工具。
“我没能安慰到嫂嫂,只是她说的话让我想了很久,我就想,也许我也是个工具。”
秦谏道:“但你有许多选择,就算你考不上举人,你也可以打理府上事务,或者你能醉心诗词书画,就算这些你都没兴致,你也可以什么都不做。你嫂嫂不行,她只有一条路。”
秦禹怔然。
他知道嫂嫂很厉害,掌家娘子所要懂的事她都懂,无论是人情往来,或是知人善任,再或是看府上账目,她都不在话下,同时她还读了许多书,写得一手好字,他觉得如果让嫂嫂去考科举,一定比他要强。
“嫂嫂说,如果我不喜欢别人姑娘,就不要娶她。”秦禹突然道。
秦谏想起来他最近似乎在议亲,听说继母给他选了曹国公府上的姑娘。
“你不愿意?”秦谏问。如果愿意,他就不会半夜坐在这里了吧。
秦禹垂下头:“不是很愿意,但……”
“那你有愿意的吗?”
秦禹和所有人都没说过心事,以前还有表姐在可以说一说,现在表姐也不在了,他和大哥并不熟,却在这个晚上碰到。
他说:“有,但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不是门当户对,母亲绝不会同意的,而且……我都不知道人家怎么想。”
秦谏没想到他还真有中意的,回道:“不知道人家怎么想,就去问,你母亲不同意,就说服母亲。”
“想来就不可能,就如大哥要娶云姑娘都不可能,我就更不必说了。”秦禹道。
秦谏立刻道:“那不同。第一,我没有要娶她,最开始也没有,我自己也知道我是信口胡诌,所以没有去努力;第二,我已经先订了亲。你要是等订亲再反悔,只会更难。”
“但订亲你也不愿意,也还是订了。”秦禹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