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湛在年末时会收回厚厚的一摞账本来核对,其中有钱庄、赌坊的。
她不敢去想。
苛捐杂税,人头税,让农户不堪重负只得妻离子散,卖*身为奴。
然后设下了局让人染上赌瘾,再将田产抵卖给他们,家破人亡。
他收割了劳动力、钱财、田产,像是看不见的手,搅动着蝼蚁的命运。
这一切,若说沈湛所居高位,并不知内情,宋婉只觉得牵强。
她忽然有些厌恶自己,先前还沾沾自喜,觉得沈湛和她是一类人,追逐权势没什么错。
如今才知他和她,根本不是一类人!
沈濯看着她,也不再多解释,只道:“走吧。”
宋婉冷静了下来,深吸口气,跟着沈濯往外走。
身后的人如幽魂般影影绰绰麻木行事,而那堆积成山的哪里是兵器,分明是累累白骨。
宋婉出了那山洞,鼻息间是山间凛冽的木叶气息,明明没有里面那样令人作呕的味道了,宋婉却觉得恶心想吐。
她扶着树,侧过脸干呕。
沈濯停了下来。
她呕了片刻也没吐出什么,心里觉得难受,刚想找个地方坐会儿歇一歇,就忽闻风雨声,手臂倏地一紧,一下子被沈濯拉到了暗处。
“有人。”他在她耳边道,“别动!”
他一声低喝,拉住她向一旁的土坡滚落下去。
宋婉这才明白,原来方才听到的风雨声是铺天盖地的暗器!
他将她护在怀里,甚至还伸手夹住了射过来的一支短箭!
宋婉不敢动了,那箭离她就方寸的距离。
“你先走,我断后。”他道,“下了山,就是寺庙,我不会让他们追上你。”
宋婉心头颤抖,不再犹豫顺着土坡就往山下跑。
这辈子都没有跑过这么快,喉头干涩,像火在灼烧一样。
虽自从去了寺里就穿着布衣,可那裙角还是碍事的很,她将裙摆撕扯,加快了速度,眼看山下那灯如点豆处就是寺庙所在之地了!
快点,再快点。
宋婉从寺庙的后墙翻进去,刚一落地,就大声呼喊:“刺客!有刺客!”
随着她的厉声呼喊,原本黑漆漆的寺庙中一盏盏昏黄的灯亮起,先惊醒的是小沙弥,而后院门被轰然推开。
宋婉捂着腹部,惊恐道:“有人!有人!快去追,就在后面的山上!”
来的王府侍卫一看,她头发散乱,鼻尖眼眶泛红,满脸惊恐,一副受到惊吓之后楚楚的柔弱感,对男人有很强的吸引力,很惹人怜惜。
侍卫们当下便信了,领头的大喝一声,带着人就往山上去了。
宋婉望着那山漆黑的轮廓,心中暗暗说,希望赶得及,能救你。
“姑娘!你怎么样了!怎的会有刺客啊!?”元儿脚步慌乱,从耳房中冲出来扶住她,“您、您肚子还好吗?”
“我……”宋婉佯装惶恐,本就发白的脸色更白如纸,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肚子好痛,快去叫墨大夫过来!”
寂寥的寺庙里,只有宋婉一声声抽泣声,凄惨撩人心弦。
第56章 “孩子没有了。”墨大夫宣布。 松了口气。……
“孩子没有了。”墨大夫宣布。
松了口气。
宋婉清丽的面孔上都是悲伤,根本看不出异常来。
“姑娘、姑娘别哭。”元儿手足无措地安慰着她,“这这可怎么办好啊,昨晚怎会有刺客呢!这真是倒霉催的,若是在王府里,还不会遇刺……”
宋婉抬袖拭面,哭了起来,声音哽咽,“都怪我,都是我不好,我愧对世子和王爷!”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姑娘别哭了……”元儿更慌张了,“那些刺客捉住了几个,关起来了!王爷会好好审他们,给姑娘和腹中孩儿报仇的!”
宋婉抹着眼泪,一张脸苍白,梨花带雨的模样看了就叫人心碎。
“我累了。”她气息奄奄道。
“烦请元儿姑娘去给宋姑娘备些黄芪粥来,药粉混在里面一起服用,方能补气补血。”墨大夫道。
支开了元儿,那青衣医者看向宋婉。
她抬起眼,脸上泪痕未干,但既无悲伤,也没有心虚后悔,她看向墨大夫,眼眸中只有决绝和冷静。
“多谢你帮我。”宋婉道,眼眸幽深,心中盘算片刻,坚定了信念,倏地起身抓住了青衣医者的衣襟,“世子要谋反!”
“……”墨大夫。
居室内一片寂静。
青衣医者浑身僵硬。
她说的这几个字极为简单,却是天大的大事。
宋婉语速极快道,“沈湛私造铁器,麓山里藏了不少兵器,还有数万人,许多都是农户!被迫进去的!还有另外两万人,据说是精锐部队,已经跟着沈湛驻扎在帝都外面了!”
“告诉我这个干什么……”墨大夫扶额,“你不怕我说出去?”
“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把你伙同我假孕一事告诉王爷。”宋婉眸光流转,面不改色淡淡道。
她觉得从他愿意帮她“怀孕”那一刻起,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墨大夫:“你恩将仇报啊!”
“医者父母心。”宋婉凝视着他,“你不知道麓山里的那些人有多惨。”
“沈湛为人如何残暴冷血你还不知道吗?他篡夺皇位,当真当了皇帝又能活多久?天下不又要陷入水火之中?”
“史书上只写了历代帝王名臣是如何将黎民百姓天下苍生放在心上,却没写这些人是怎么踏着无辜百姓枯骨上位的。”宋婉幽幽道。
“墨大夫,今上一统天下之前,大昭已经水深火热近十年了,好不容易止戈,休养生息,何必再陷入战火中去?你和我都是这些人眼里命如草芥之人,我们不互相帮助,还指望谁呢?”
“今上明明有儿子却不敢示于人前,不就是因为有沈湛这样狼子野心的人在?”
宋婉的头脑彻底清晰了起来,“权势地位,都得争,可不能为了争这个,不顾别人的死活,不把别人的命当命!”
她一直为自己谋出路,可那些麓山里的人,就连谋出路的机会都没有,甚至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落入争权夺势的大网,而后被抖落成灰。
他们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
每一个都有父母亲眷。
都会和她一样为了失去挚亲而哭泣。
墨大夫轻笑了声,看着面前这个少女,少女眼眸明亮,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潮红,再也没有彷徨和茫然,整个人生动极了,从未如此真实。
此处没有王府被权势浸染的厚重奢华,也没有锦缎珠宝堆砌,更没有人给她许诺田产富贵或权势。
她坐在佛寺简陋的禅房里,孤注一掷地为那些不知道姓名的人谋一条生路。
她清艳的脸庞仿佛发着光。
“你要我做什么?”墨大夫道,“除了收集沈湛所开设赌坊、钱庄的账目,低价抵卖农户田产的证据之外,还需要我做什么?”
《大昭律》规定宗室不得收缴、买卖百姓田产。但办法总比问题多,沈湛便让手下的人去代管,一来二去银子到手,他却还是白衣无尘,干干净净。
墨大夫便是曾被坑害的苦主之一。凭着家传的过硬医术,一步步到了沈湛身边,也是吃了不少苦头。
宋婉瞪圆了双眼,“你……”
墨大夫竖起手指在唇上比了个嘘的手势。
“你刚才说的不对,他不一定就活不了多久。”墨大夫沉声道,“他的脉象很奇怪,下来我再与你细说吧,你现在想让我做什么呢?”
“把我身边的人换掉,或者再添几个自己的人,要不我行事太不方便了。”宋婉道。
“这个好办。明日我就找婆子来照顾你。”墨大夫道,“是我的乡亲,靠谱的很,一家人去那麓山里送命了。”
“你为什么没毒死他?”宋婉忽然问。
墨大夫冷笑道:“你知道他为何总不喝药了吧?还有就是他身边的暗卫太多,想要下毒难上加难,他自己也非常警醒,除了你,没人能近的了他的身。”
宋婉有些惆怅。
沈湛他待她,应该是有几分真心的。
“所以你才故意与我交好?”宋婉才反应过来。
墨大夫一笑,“你不也想跟我交好?”
宋婉颇为无语,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外面有动静,连忙躺了回去。
天色沉沉,如墨染,眼瞅着就又要下雨,元儿推门进来,居室内压抑而昏暗,青衣医者正在收拾药箱,床榻上的女子秀眉紧蹙,将脸埋在手心里,似乎已经很克制了,手中的帕子仍沾湿了泪水。
元儿无声的在心中叹息一声,想着要好好给世子传信说说宋姑娘有多伤心。
王府。
荣亲王盯着前来传信的墨大夫许久,叹了口气。
“让她在寺庙里好好养着吧,给些银子,实在不行送回宋府去休养一阵子。”王爷道。
“是。”墨大夫应道。
“别告诉珩澜。”王爷补充道。
荣王不想让儿子为此事分心,但其实远在千里之外的沈湛知道宋婉“孩子没了”的消息,并不比他晚多少。
*
晨钟暮鼓,清扬激越,寺庙的钟声如沉沉的水波般一圈圈荡漾开来。
夕阳盛大的余辉一寸寸扫过宝顶,宋婉眼底闪过一抹怅然。
她并未想着要瞒过沈湛,这样的事,本就瞒不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