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沈行回到松竹苑后,手上的密报许久都没打开。
直到玄鱼提醒,晋王还在等着他回信。
麓山中沈湛的幕僚们狡猾多端,那日只抓住了两个。
不知沈湛用了什么办法,让他们拼死效忠,怎么都不肯吐口半点有用的信息。
沈行知道晋王叔其实不是要他汇报这些,而是看重他封王之后的态度。
是否还愿意对他俯首。
沈行提笔,并不虚,笔走游龙给晋王回了信,又写了给陛下的奏表。
他不能让自己停下来。
一旦脑中空了,宋婉说的那些话就会一字一句的挤进来。
比如她刻意表现出和沈湛的亲昵,口口声声叫着另一个男人夫君。
气人的叫他小叔、王爷。
往他身上泼莫须有的脏水……不,她是往自己身上泼,想要吓退他,让他远离她。
她是多么执拗、锋利、伶牙俐齿,谎话连篇。
可她又那么柔软,曾搂着他的脖颈柔柔地唤他珩舟,也曾在他怀中哭泣,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胸膛。
他多想为她拭去眼泪。
她却说她是为了思念另一个男人而哭。
沈行手中的湖笔悬而未决,一滴漆黑的墨滴落在宣纸上。
他闭了闭眼,不敢再去想。
不敢去想她哭红的眼睛,不敢去想她对他的抗拒和急于撇清关系的倔强模样,不敢去想她微微发红的手腕,不敢去想她像酒一样醉人的气息。
最不该想的是多年前和在寺庙中潮湿暧昧的夜,她抱着他温柔地说珩舟我好喜欢你啊……
沈行闭着眼,对她的思念扑面而来,扑进她心里,他听到自己愈发清晰的心跳,似乎听到自己心中的不甘叫嚣。
去找她。
去找她去找她。
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
他不敢相信才被她推开后,他竟这么快就开始想她了。
想见她想见她想见她。
想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这些年来的思念越积越多,被堵截后愈发汹涌澎湃,铸成铜墙铁壁吧,任她欺凌,他有些绝望的想。
*
天气热了起来,浓重的花荫也挡不住蓬勃的暑气。
宋婉很注意自己身体的变化,除了时不时感觉热,并没有什么异常,她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
王府很大,宋婉若是有意躲着沈行,二人是很难碰到的。
正在她愁于怎么去找“鬼谷子”这个人时,太康县主差人来告诉她,让她陪夏旎兰去府外转转,逛一逛。
夏旎兰性子文静,想来是太康县主考虑到年轻女孩子之间比较有话说,才让她作陪。
但很快宋婉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车夫将她与夏旎兰一同放在了一处府邸门前,二人下车后便有侍从引领前往。
门头并不显眼,进去后别有洞天,可雕梁画栋的廊庑明显褪色了,转过影壁后就见到空旷的地面上堆积着些巨大的木材,那木材黝黑光滑,仔细看去还泛着丝丝缕缕淡金色泽,那色泽沁入其中,十分独特。
她再一次见到了沈行。
他还是那样,挺拔英俊,穿着箭袖劲装,一袭轻薄的云锦勾勒出宽肩窄腰,手臂的衣料随着肌肉动作绷紧,利落挺括。
他被五六个人身着绿色官服的人簇拥着,明显是被关注的重点。
沈行神情冷肃地看着手中的一摞纸,没发现她们的到来,时而颔首沉吟,并未去看对方一脸谄媚的笑容。
这样的沈行,举手投足间都是权势侵染的矜贵与漫不经心,与她认识的珩舟,像是两个人。
现在想来,她以前就很少在白日里看见他。
如今,曾经盘踞在心头的那些关于他的疑问,都清晰了。
他本就不是江湖草野之人。
宋婉想,这些谄媚沈行的士大夫肯定不会想到,少居高位的雍王殿下会装鬼在荒野寺庙里与她厮磨,还会有同她争吵气的面红耳赤浑身颤抖的时候。
“殿下,工部发过来的图纸是重建王府。若是在此基础上修,恐怕不合乎您的身份……”官员道。
沈行:“不必。这宅子本身也不算太破旧,很多是可以用的,凑合凑合。”
他眉都没抬,用笔在官员呈上来的册子上划了几笔。
宋婉明白了,这是皇帝要给他兴修府邸,他不愿意重修,但作为一个新晋王爷,只是简单的修显然不合乎他新贵且圣宠在身的情况。
而且修到什么程度?这是个得罪人的活。
不如让他自己决定。
沈行作风也很务实,真的自己在那册子上挑挑画画。
“雍王殿下,怎会在此……”夏旎兰小声道,“嫂嫂,我真不知道是来找殿下的。”
宋婉明白了过来,是太康县主想撮合沈行与夏旎兰,但若是让夏旎兰这个未出阁的闺中女子单独与沈行见面,未免太不讲究。
可太康县主身份在那摆着,若是成日跟在弟弟后面强行撮合二人,也不像话。
所以才让她这个“长嫂”作陪。
宋婉染着淡粉色蔻丹的指甲掐在掌心,却不觉得疼,她根本无法缓解乱了的心跳,无法让自己若无其事地冷静的思考。
很讨厌这种事。
可她明明最会逢场作戏了。
现在怎么就神奇的失去了这种能力?
兴许是太专注于感受自己掌心的感受,以至于夏旎兰晃了她好几下她都没有反应。
直到沈行的目光投过来。
先是惊讶,而后温和,淡淡的,干净的目光。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像是那日的争执做不得数。
而宋婉身侧的夏旎兰,因为沈行的温和,心中对他的惧怕消退了一些。
她脸色微红,鼓起勇气道:“见过雍王殿下。”
宋婉垂首与夏旎兰一同行了一礼,端方温婉,客客气气,根本看不出她就在几天前才锋芒毕露地推开他。
沈行垂眸看向宋婉,浓绿色的花荫点缀下,她眉目显得特别清丽,神色却疏离,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府邸四处百废待兴,她立于其中,有种孑然于天地间的不羁与清冷。
那红唇未张,让沈行想到那一日她噼里啪啦说了一堆气人伤人的话。
不可置信的是她说的那些话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倔强的神情和那让他想要以吻来堵住的嘴。
宋婉垂着眼眸,脑海中想的都是找个什么借口离开,让夏旎兰和沈行单独相处,可她的视线却被沈行的手吸引,干净修长,指尖泛红,拇指上套着的扳指勾勒出虎口锋利流畅的弧度。
他的手一直很好看。
还很有力。
宋婉觉得有些热,里衣都沁了一层薄汗,想找个凉快的地方。
“王府还在修。”沈行道,“二位在此不太安全,上一旁耳房稍坐片刻吧,待我与他们说完。”
他脸上始终挂着温和平静的笑,显得他本就英俊的面容敛了锋芒,有种亲和,能让人忽视了他已是位高权重的王爷,从而减轻了距离感,就连一向胆小的夏旎兰都点头答应了。
她甚至觉得之前自己对沈行的惧怕来的莫名其妙。
他明明是个很好相处的人啊。
这府邸能看出是封闭许久了,那些惟妙惟肖的石刻都粘了蛛网,目光所及之处还有一汪湖水,这么久无人搭理,竟不是死水。
宋婉和夏旎兰找了处阴凉地方坐下。
“县主说雍王殿下性冷心热,让我主动些,多与他走动走动。”夏旎兰脸色有些红,眉眼低垂,“嫂嫂说,雍王殿下他是这样的人么?”
夏旎兰也不是有意与宋婉交好,只是王府里头年轻女子且和她一样外来的,就只有宋婉了。
宋婉客气道:“殿下不在府里的那几年恰巧我入府,我与你一样,不清楚殿下他是何等人呢。”
“我总觉得殿下他很凶。”夏旎兰垂眸,声音有些苦涩。
宋婉想,是很凶,杀人的时候,以一敌十啊,还教她埋人。
“我知道我配不上殿下。”夏旎兰又低声道,“殿下说过他有心上人了,县主却非要让我来……别讨人嫌了还不自知,我心里惶恐得很。”
宋婉的心忽然有些软,安慰道:“殿下他说不定就是随意说的托词而已。你也知道如今朝廷内情诡谲多变,殿下他可能只是想先建功立业。”
“那他可有喜欢的人了?”夏旎兰迟疑片刻,望着宋婉,“嫂嫂见过么?”
“你多虑了,雍王殿下房里都是连个通房都没有,很是洁身自好。”宋婉微笑道,“即使有,也是前尘往事了。如今殿下封王,前途不可估量,夏姑娘要把握住。”
夏旎兰眸光有些黯淡,“那或许是殿下他没看上我吧……”
宋婉心里无声的叹息了一下,这姑娘如此貌美,连同为女子的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那弱柳扶风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这样的美人怎得这么自卑呢。
她不去思量与沈行的旧情了,他以后娶谁,也与她无关,所以她并不想参合夏旎兰与沈行的浑水,可她已经为沈行美言了几句了,不如送佛送到西。
“啊,你在这等着,我肚子有些不舒服,去找找净房。”宋婉蹙眉道。
给夏旎兰和沈行制造些独处的机会吧,她不能这么没有分寸的真陪夏旎兰在这等着。
夏旎兰紧张道:“要紧么?我陪你一同去吧。”
宋婉道:“不必不必,你要是和我一同去了,雍王殿下过来看不见我们,该以为我们走了呢。”
不等夏旎兰再说什么,宋婉就捂着肚子匆匆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