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妪眼底的泪水仍在,浑浊的眼仁有一瞬的清明。
而沈行,一脸愕然不可置信。
宋婉完全是本能的将沈行护在身后,转过去看着老妪,声音有些颤:“你不许打他!”
那老妪仿佛受到了刺激,五官都皱在了一起,如被刻骨的悔恨和哀怨雕刻,浑身颤抖地怪叫一声,怒道:“你这个妖女!你就是那个北境的妖女对不对!你还我儿子,还我儿子来!”
边说边冲过来,似乎要将宋婉生吞活剥了。
沈行冷静道:“来人。”
一旁的侍卫迅速冲上来拦住了发狂的老妪。
“你、你是傻子么?你怎么任人打你也不反抗?!”宋婉气的呼哧呼哧的。
沈行眉眼含笑看了她半晌,忽然伸出手粗暴地扣住她的后颈,狠狠地在她气的潮红的脸上亲了亲。
而后礼貌疏离地对那老妪说:“我方才已言明来意,您口中的妖女乃北境诸部圣女,当年圣女与您儿子的旧情实数情非得已,如今我受圣女所托,寻找您儿子。”
看那老妪眼中的泪水渗出,便知她还有神志清明的时候。
沈行叹息一声,交待侍卫道:“将金银细软留下,还有周围的邻居,都给他们些好处,托他们看顾吧。”
而后自然地牵起宋婉的手走了出去。
兴许是离开了王府,也兴许是他掌心的温度实在让她眷恋,宋婉心中的界限模糊了些,并没有挣脱。
她的手柔软细腻,指尖泛着凉意,沈行将她的手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中。
宋婉心里一震,恍惚喊了句,“珩舟……”
时隔多年又听她这样唤他,沈行的心像被浇灌了蜜糖一样甜。
他侧过头看着她笑了笑,牵着她边走边说:“北境的圣女帮了我大忙,我答应为她寻找当年的情郎。可当年的那个年轻人,其实回到平城安顿好老娘后,就返回北境去找圣女了……却死在了沙漠的尘暴中。”
“方才的大娘,因为神志不清,已认不出人了,以为我是她儿子。圣女帮过我大忙,我便替她受了那几鞭子。”
“原来如此。”宋婉道,理解了方才那老妪哭喊的话,看了看他的后背,夏日的衣衫轻薄,上面渗出了些许红色,她担忧道,“得找个医馆上药。”
“不必,带了跌打损伤的药,王府里的药比医馆的管事。”沈行随意道。
“那这些年,圣女也都在等她的情郎么?”宋婉问。
“在等。”沈行道,停下来看着她,“就像我一直在等你。”
闻言,宋婉不自然地松开了他的手,“方才许多人看到了。”
“无妨,他们什么都不会说。”沈行道,他眼神中缠绵缱绻的情意像是能看进她心里,他试探着道,“婉婉,别再抗拒我,好不好?你去凤阳到底要做什么?告诉我,好吗?”
沈行自少年时就与荣王参加了许多勋贵宴席,穿梭于名利场之中,并非寡言少语不会表达自己之人,甚至早就练出了世事通达,懂得引诱对方说出自己想要的话,可在宋婉这,他永远像一个在等待她宣判的傻子。
宋婉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淡,“雍王殿下误会了,我去凤阳,就是思念夫君心切。也请雍王殿下自重,不要让我成为不自尊自爱不清不白之人。”
沈行似乎对她这样的说辞麻木了,唇角勾起苦涩的弧度,看着她的背影,背上被抽的伤痕抽痛起来,丝丝缕缕蔓延到心脏处。
因为一辆马车装了物资,沈行和宋婉只能同乘一辆。
宋婉看着沈行冷肃的神情,轻声道:“要上药么?”
沈行说:“不方便。”
不方便?
看来是真的生气了。
宋婉心下有些黯然。
罢了,这不是她想要的么。
宋婉累了,脑海中乱糟糟一片,不能再多想任何事,鼻息间都是沈行安静幽凉的气息,没来由的安心。
她阖上眼,向后靠去,歇息片刻。
沈行在确认她双目紧闭时,才放任自己朝她看去。
她的皮肤白皙,在流淌的夜色中泛着淡淡的蓝色,阖上眼时那样乖顺,没有了方才拒人千里之外的锋利冷漠。
他看了她许久,都舍不得移开目光。
忽然车轮咯噔一声,像是压到什么东西。
宋婉睁开了眼,迅速扶住马车车壁。
沈行想护住她的手便僵在了半空中,他顿了顿,问:“怎么了?”
侍卫答道:“回禀王爷,车轮松动了,怕是得请您二位下车。不远处有一寺庙山门,您和世子妃可以去寺庙里歇息片刻。”
宋婉跳下车来,果然那硕大的轮子已然半脱落状,侍卫们合力才不至于彻底掉下来。
不远处有数十级石阶,石阶上布满湿润幽暗的青苔,抬眼望去,那寺庙山门上写着华严寺。
留了些人在此修车轮。
其余人跟着沈行与宋婉一同进寺庙歇息。
开门的是小沙弥,似乎习惯了山路上的香客来借宿,礼貌地请他们进来。
出家人对腥气敏感,小沙弥闻到了沈行身上的血腥味,问:“施主可是受伤了?”
沈行颔首,“不碍事。”
“寺里有备着药,施主这边请。”小沙弥道,“出家人慈悲为怀,见了伤者哪有不管的道理。”
沈行应了,吩咐周决看顾好宋婉,便跟着小沙弥往禅房的方向去了。
先前就下着小雨,雾蒙蒙一层,宋婉站在大雄宝殿檐下躲雨,一阵微风拂过,一排排燃着的香烛轻轻摇曳,浓重的香火味入鼻,那悬浮的心绪缓缓踏实下来。
入了夜,有些冷,她缓缓走动,走到系满了祈愿红绸的树下。
低垂的枝桠上密密麻麻地系满了红绸,那红绸上都写满了字,字迹越来越小,颇有纸短情长的意思。
这人世间,向来不乏心中有执念之人。
宋婉于风中回首,烛火摇曳,照得大雄宝殿内的神佛神情阴晴不定,像是都有了喜怒哀乐,悲悯的,愤懑的。
鬼使神差地,她拿过一旁桌案上的湖笔,扯过一条空白的红绸,俯身写了些什么。
写完后,将这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系在了一片殷红之中。
等了一会儿,沈行归来,刚想说什么,就见侍卫过来道:“回禀殿下,那车轮怕是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开裂的厉害,若是强行赶路,路上崎岖,恐会出危险。”
沈行看着侍卫强撑的倦怠疲惫眉眼,沉思片刻,道:“今晚就歇在这吧。”
似乎是解释给宋婉听,“天色暗了,路不熟,车也坏了,不如就先在此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再赶路。”
宋婉点点头答应了。
小沙弥带着他们一行人往后院去,一个个分好了香舍,到宋婉与沈行这里竟将他们分做一间,估摸着看宋婉梳着妇人头,便误以为他们二人是夫妻。
沈行礼貌道:“烦请小师父再安排一间吧。”
小沙弥恍然大悟连忙致歉,将宋婉领到原本的那一间隔了一间的香舍,“女施主,您便在此歇息吧,寺中简陋,不便将男女香舍分开,只能隔一间……”
“多谢小师父。”宋婉微笑道,“这样已经很好了。天色不早了,便不多打搅小师父了。”
小沙弥双手合十行了礼,便下去了。
寺中多是参天的古树,入夜时分切切地森冷,离凤阳越近,气候就越怪异,像是真的要应那洪涝之说,连空气中都泛着阴冷潮湿的水汽,宋婉瑟缩着,推开香舍的门,想赶紧进去休息。
“二位主子,这山里夜深露重,入了夜会更冷。”周决道,手肘上搭着刚从香舍内拿出的薄被,晃了晃,“这薄被根本不顶事儿,咱们车上也没带什么取暖的,但是方才路过平城的时候弟兄们买了特产药酒,要不、要不二位主子来点,取取暖?”
沈行看着脸色都冻的发青的侍卫们,了然道:“大伙喝吧,药酒应不犯佛门之戒,出去喝,喝完了进来。少量喝,别贪多。”
众人便又往寺庙外头走。
宋婉开了门进香舍里,果然简陋,她紧了紧衣领,坐在床榻上,看着薄薄的一层窗纸发呆。
沈行这样矜贵自重的人,竟肯被那老妪随意抽打,是承了那位北境圣女多大的情呢。
她并非是拈酸吃醋,而是觉得心里一片荒芜,对沈行这些年经历的事一无所知的荒芜。
他在船上时几句话带过的那些,显然是九牛一毛,报喜不报忧了。
封王,绝不是平白无故的。
是他付出了什么换来的呢。
战场不像文臣博弈动动嘴皮子,那是真刀真枪啊,在大昭同级的武将都要比文臣高半格,沈行虽然说自己并未亲身参与几场战役,可只要一场,一个不注意就会失了性命。
他这般换来的功勋,不应被叔嫂私通这样低劣的传闻所沾染。
香舍的窗纸稀薄,隐约能看见窗外的光景。
寺庙点了灯,一片昏黄摇曳中有一人影,侧影挺拔清隽,王孙贵族的矜贵跃然窗纸上。
那双皂靴停在了门前。
“东西放这了,干净的。”他道。
待他走后,宋婉走过去,看见地上的包袱,打开来是一酒壶和玄色的鹤麾大氅。
她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蹲下来,呆呆地看着那大氅。
是他的。
她能想象它穿在他身上的清贵模样。
如今,那泛着云龙暗纹的大氅像是比洪水猛兽都可怕,也像是沾染了某种致命却极具吸引力的毒药,宋婉不敢触碰它。
半晌,她还是失魂落魄般将它拾起,紧紧抱在了怀里。
寺庙香舍漏风似的冷。
宋婉盖着沈行的袍子,又将薄被盖上,展转反侧,难以入眠。
与沈湛阔别许久,不知他还会不会像之前那样对她迷恋?
若是不会了呢。
她并非是患得患失,而是怕没有沈湛的偏爱,她便无法将筹谋顺利实现。
月色凄迷,外面又下起了雨。
空气潮湿,带着丝丝缕缕夏末山间的潮冷,透过窗缝挤进来,能渗入骨头里似的。
宋婉蜷缩着身体,寺庙的香火气息萦绕鼻息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