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孝顺的夸赞声中,沈临毓出了大门。
食盒进了长公主府,沈临毓两手空空进了镇抚司。
穆呈卿左盼右盼、盼了个空,不由扼腕:“你到底说错了什么话,能让余姑娘气到今日?明儿还是让元敬去吧,元敬能把好菜买回来。”
沈临毓没有解释,只道:“又遇着岑睦了,一肚子坏水打脏主意。”
“他没有被余姑娘赶出来吧?哦,这么说来,余姑娘算计他呢!他在余姑娘跟前就是棋子!那你呢?王爷你在余姑娘那儿又是个什么身份?”穆呈卿问完,自己答了,“替她跑腿、受她指使的苦劳力,对付岑太保时必须用的棋子而已。”
沈临毓:……
得。
这些话兜兜转转,又回来了。
沈临毓被噎了下,没有与穆呈卿争口舌,直截了当说正事:“我向广客来打听了那魏思远。”
“谁?”穆呈卿一时对不上。
“二十九年,考了两场但缺席了第三场的淮南考生。”
这么一说,穆呈卿就想起来了。
魏思远初入考场时,是他们县学的案首,在淮南也算是个有名气的学子。
永庆二十八年的秋试,他得了淮南第三,次年便进京参考恩科。
春闱连考三场,但并非所有考生都能顺顺利利完成。
说是来春,考场依旧冷得慌,有冻病的,有吃不消昏过去的,人数越考越少,一点不稀奇。
因此,沈临毓也是前几日才在那数千人的名单里寻到了魏思远这么一个考着考着就不见了的考生。
他把魏思远前两场的卷子寻来,答得很是漂亮。
淮南第三的背景,第三场发挥得当,最终上榜本是极有机会的,但偏偏魏思远缺考了。
再向曾任淮南学政的官员打听后,才晓得那时魏思远抽到的是臭号,两场考下来被熏得晕头转向,休息了一晚上、烧得人犯糊涂,实在不能考第三场了,只得遗憾放弃。
原本该在永庆三十年再来,可屋漏偏逢连夜雨,祖父与母亲接连去世,前前后后守孝数年,一直耽搁到了今年才又赴春闱。
那老学政感叹万分:“学问不错,人也端正,就是缺了运气,盼着这一回否极泰来,千万别再抽个臭号了,顺利考下来,定能有收获。”
穆呈卿回忆了下魏思远的状况,问道:“他这人有什么问题吗?莫非你认为他考不了和舞弊有关?”
沈临毓在桌案上翻了翻,取出几张纸递给穆呈卿:“岑睦过去一年写过的文章,你看看。”
穆呈卿看了沈临毓两眼,倒是没有说他公私不分。
谁让岑睦的那位太保祖父就是他们的目标呢?
他看得很快,几下扫完,啧了一声:“你说他肚子里全是坏水,我看他文章花团锦簇,写得算是不错了。”
“够得上头甲吗?”沈临毓又问。
“你认真的?”穆呈卿质疑着,说完又摇了摇头,“头甲说到底还是圣上钦点,圣上若是偏心太保,真点他的孙儿,谁说得准呢?我记得曾有一年,会试三甲里点出了探花郎。”
沈临毓勾了勾唇。
永庆帝的想法是“让岑文渊有个善终”,但这个善终不会包含抬举他的孙子。
可这一点,沈临毓知道,岑太保应是不知道。
“真论真才实学,考生中人才济济,岑睦未必能得头甲,”沈临毓的手指下意识地点着案面,道,“而以岑太保的性子,若是二甲甚至三甲,恐怕不会满意。
岑睦下场,岑太保回避,此次不任主考,主考是大学士费大人,另点五位副考,以及十二位同考官,我看着也没有哪位考官真敢透题给他。
但你看看这位同考官,阮定,永庆二十九年的进士。
你再想想,如果冯正彬没有死,他一个礼部侍郎,这次或许会是副考官。”
穆呈卿吸了口气,问:“可你也说了,没人敢漏题,冯正彬难道敢漏题给岑睦?他那人畜牲归畜牲,看着也不是个蠢到极致的。”
沈临毓梳理着思绪,继续往下说:“我们先前查不下去应当是方向错了。头甲的确是圣上来定夺,谁说都不好使,但圣上的喜好是可以揣度的。”
穆呈卿闻言脸色一僵,看向紧闭着的大门:“这话不兴说。”
“这话是真话,”沈临毓胆大,继续道,“岑太保不当主考,但圣上每一次殿试会出什么题目,点头甲又是什么喜好,岑太保伴君多年,怎么说也能猜个七八成。
且圣上好姿容,他不会点模样拿不出手的头甲,他就爱听百姓们夸走马游街的三人文貌双全。
你不也说了吗?曾经三甲里点出了个探花郎。”
穆呈卿:……
“你是想夸岑睦模样不俗?”他揶揄了句,在沈临毓冷冷的眼神里还是端正起来,清了清嗓子,“要我说,以岑睦的水平,便是不想办法在春试上抬他一把,他此番折戟,最多再两届也能中,除非他运气也很差、次次抽臭号。”
“岑太保的年纪,他还能坚持几年?”沈临毓一针见血点出来,“所以这一次岑睦若不中,三年之后或许就被动了。
想办法先把人抬进殿试,再把其他才貌双全的卡下去。
这么多诗会文会,谁有本事谁没有,够看个清楚了。”
穆呈卿恍然大悟,拍了下扶手:“所以副考、甚至同考官就足够用了,完全不用去拉拢什么主考。
科举舞弊,不是要保谁中,而是让谁不中,落榜太正常了,几千人取百人,考不上也不会有人多想。
办事的人少负担,轻易不露馅,才会有人上这条船。
二十九年的科举是一次尝试,积攒经验,说到底还是为了岑睦开路。”
方向对了,思路一下子清晰极了。
穆呈卿激动地道:“考前就能生事,水土不服、醉酒无状等等弄下一批,考场上再弄掉几个,魏思远或许就是那个例子,再有漏网之鱼,准备殿试的时候再努努力,等进宫了,还有御前失仪,想收拾人,办法多得很!”
第113章 成昭郡王他属狗的吗?(五千大章)
让没有真才实学的人金榜题名,太难了。
想方设法地泄题,也太难了。
为此,在之前的几个月里,沈临毓和穆呈卿甚至查阅了那年春试保留下来的案卷,将考生的墨卷、朱卷一一对应,防的就是有人买通了誊抄官。
誊抄官认出了字迹或是其他记号,在誊抄墨卷时,改掉错误的答案,最后送到考官手中的朱卷就成了正确的了。
可他们愣是没有在这两套卷子上发现问题。
“真谨慎啊!”穆呈卿感叹道,“舞弊的时候,愣是没有动墨卷朱卷。要是动过,哪怕我们此前想反了,看到那好好的墨卷被抄成乱七八糟的朱卷,我们也就想转过来了,而不是那么久都徒劳无功。”
沈临毓道:“确实称得上谨慎。案卷保留下来就是铁证如山,就算岑太保有这个胆子,底下的誊抄官可不会背这等危险。
想让考官们合作,只能是最不起眼的行方便,大家安安全全把事情做了,没有后患,才会应承下来。”
穆呈卿颔首,又道:“既然有个方向,现在怎么查?”
沈临毓坐下来。
慢慢饮了一盏茶,沉思许久。
穆呈卿见状也不催他,只等他整理思绪。
良久,沈临毓一条条往下列。
“从考前入手查,人数太多,反而累赘,我们反着来,从殿试倒查。”
“有没有谁御前失仪,有谁在会试和殿试上成绩相差极大,有没有本该参加殿试但因故没有来的。”
“会试三场,像魏思远这样考到一半不能再考的有多少?”
“会试考场分房,主考高老大人当时身体状况一般,只担个名头、除了开考那日在主房坐了会儿,其余日子都不曾过去,而副考官按理不怎么巡视其余房舍。”
“各房由各自的同考官负责,让人去打听、回忆,副考有没有心血来潮去哪几房巡查,同考官是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还是来来回回在号舍间走动,尤其是突然往哪位考生跟前一站的。”
穆呈卿听得嘴角一抽。
他太懂那滋味了。
小时候背书背不顺,正想东摸摸西擦擦的时候,一扭头,祖父在窗户外头板着脸、鹰一般的眼睛盯着他。
那一刻,脑袋空白一片。
考生也是一样,若是个容易紧张的,叫考官这么一盯,怕是手都抖了。
“不是我叫苦,”穆呈卿摆手道,“前头说的好查,后头这两条,现在是永庆三十六年起始,你让人回忆二十九年哪位考官爱转悠,谁能想得起来?”
“先问,问到了最好,问不到也没辙,”沈临毓亦清楚其中困难,并不一味勉强,“但考到一半出各种状况的考生,总能有个数。
再查查水土不服等等缘由下连考场都没有进的考生,尤其是在此前的秋试上成绩出色的。
所有这些没有上榜的考生,再查他们有没有参加三十年、三十三的春闱,成绩如何,有考卷的全去调出来。
把在这两科里金榜题名的名单列了,弄清楚各自在二十九年如何倒霉。”
“我看可行,只是,”穆呈卿顿了顿,正色与沈临毓商量,“这般细查就不可能像之前那样不露风声了,许是会打草惊蛇。”
沈临毓敛眉,很是认真:“春闱在即,若是我们言中了,那岑太保差不多要动手为岑睦扫清障碍了。
我们打草惊蛇,他还不知悔改、罪加一等,他要是缩回去、不敢动手,我们也算是给被他盯上的有才学的考生一个公平的机会。
魏思远可是一路耽搁到了现在,整整七年。”
考生有几个七年可以浪费?
诚然,即便当年他考中了,遇着血亲离世,他也得丁忧,但进士和举人天差地别。
每月得官家多少补助,能减多少赋税,便是为了生计办个私塾,收的束脩都不一样。
魏思远的家底让他撑到了七年后再赴考,但其他许许多多的“魏思远”或许就倒在了银钱困境上。
沈临毓出身矜贵,但他一样清楚,普通百姓之家要供出一个举人甚至进士要费多大的力气、多少的银钱。
“此前迟迟找不到方向,险些让他再祸害人,现在也算得上柳暗花明,船到桥头自然直了,”沈临毓想了想,又道,“打草惊蛇是难免了,我先与圣上交个底,听他如何吩咐。”
毕竟,他们打蛇,但圣上才是那个要收蛇胆蛇肉的买主。
沈临毓说完就进了宫。
永庆帝思量再三,让镇抚司只管去做。
镇抚司上下忙得脚不沾地,穆呈卿恨不得问三司衙门再借人手,更别说沈临毓了。
郡王爷夜里都只在衙门里打个盹,睁开眼睛就是查案卷、看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