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嫁进定西侯府三十年,养大了继子、又有亲儿子,她和陆家的关系极深,像是那盘踞多年的老树,根节与土地缠绕,哪里是随随便便就能劈断斩裂的?
陆念却毫不犹豫,一斧头接一斧头。
听见这个问题,陆念的眼睫颤了下,她定定看了岑琅好一会儿,倏地笑了起来。
笑意在她的唇角漾开,明艳张狂,却也冷漠。
“因为我没有娘。”陆念道。
没有娘的孩子,没有退路,没有侥幸,面前一片荆棘,她也光着脚踩过去,血肉模糊都不能停下来。
这个答案让岑琅呆住了。
一时之间,混沌的她很难体会陆念的话。
她看到阿薇站起身,扶起陆念,替她整理了下鬓角散开的发丝。
阿薇挽着陆念往外头走。
母女两人靠得很近。
阿薇轻声细语同她说着话:“往年这时候,庄子上能挖到不少野菜了,京里不比蜀地、绿得晚,我昨儿问厨娘,她说还得十天半个月才好收罗。
我想吃荠菜了,荠菜包春卷才香,到时候我们一块自己去挖些回来……”
她也只有娘了。
所以,为了留住陆念的精神气,她能拿着刀子下厨,也能杀人。
将陆念扶上了马车,阿薇踩着脚踏跟上去时,余光中滑过一抹青绿。
她不由转眸看去。
树杈间冒出了新芽,比她的小指指甲还小,但确确实实,它不再光秃秃的了。
马车进城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母女两人前脚进春晖园,后脚,定西侯得了消息就过来了。
“刚得的调令,”定西侯道,“前几年下西洋的船队回来了,圣上很是高兴,让我领兵去接人,算算日子,前后得有个一两月。”
陆念正喝着甜汤,闻言瞥了他一眼:“您这把岁数了,圣上还能想起您来,这几十年还真没有白辛苦。”
定西侯叫她一句七弯八绕的阴阳话说得脸上一臊。
阿薇喝完了自己的,起身往厨房去。
定西侯又同陆念说了几句,胡乱寻了个由头:“我去看看阿薇今儿做什么菜。”
说完,他急急去找阿薇。
“说久也不久,说短也得一两月,”定西侯抱着胳膊,眉心有愁云,“你母亲性子想一出是一出,你多看着她,不要让她太随心所欲。”
阿薇一刀敲晕了案板上扭着身子的鱼:“您这话说的,看来您自个儿也清楚,让您离京不是什么好事。”
定西侯讪讪。
阿薇一边杀鱼、一边道:“接人算是个好差事了。
打仗得拼了命求胜,练兵一两年看不出成效,接船队多轻省,没有贼寇活腻了来打主意,前后这点工夫,一来一回风风光光,圣上高兴了还能得一堆赏赐。
这等好事,哪家不是抢着要?尤其是家中有走武路子的子弟,更是巴不得揽了事儿,让子弟跟着贴个金。
您这样有军功、有资历的老侯爷,能轮得到这种便宜活儿?
您特特来找我叮嘱,可见您心里明镜一张,晓得是有人不想让您留在京里,随便寻个差事赶紧把您打发走。
是岑太保吧?
您在京中盯着,我母亲和岑氏之间勉强还得一平衡,一时之间谁也闹不死谁。
您一走,岑太保再寻谁来挑拨挑拨,比方我那耿直到蠢的舅舅,又比方才去新书院不久、状况都不见得弄清楚却会冲动打架的表弟,我母亲气急了发病、冲出去砍了岑氏,啧。
岑太保可就了了两个心腹大患了。”
定西侯点头也不是,不点头也不是。
阿薇又问:“您怎么不直接同我母亲说去,让她不要冲动之余着了岑太保的道?”
“你母亲那是冲动吗?”定西侯脱口道,“她是病!”
跟病人说千万别犯病有什么用?
按了按眉心,定西侯语重心长地劝:“阿薇,万一你母亲冲动之下做了什么,太保毕竟是太保,外祖父不在京里,怕你们吃大亏。”
“您放心,”阿薇冲洗着手里的鱼,“两个月而已。”
两个月后,太保还究竟是不是太保,都是两说。
第119章 王爷这是血口喷人!(两更合一)
御书房外。
海公公低声与沈临毓道:“圣上心情不大好。”
沈临毓给他看自己手中的折子,道:“这递上去,圣上定然更不高兴。”
折子很厚,海公公只看这厚度就晓得事情不小。
两人进去里头。
永庆帝聚精会神看着手中文书。
考官们正忙着批阅春闱的考卷,永庆帝叫他们把答得有意思的策论文章抄录一份先送来给他过目。
待沈临毓行了礼,永庆帝问:“你也还没看过这些文章吧?等下看看。”
沈临毓没有直接应下来,反而面露犹豫之色:“我也正想和您说一说春闱。”
永庆帝闻言抬起了头:“是有什么进展了吗?能查到岑文渊的头上吗?”
“没有铁证。”沈临毓道。
永庆帝皱眉,神色严肃:“朕上次和你说了,若没有实证,朕希望岑文渊有个善终,莫要弄得难看了。”
沈临毓把手中的折子递了上去。
“今日不是跟您提舞弊之事,而是这次的考生、岑太保的孙子岑睦。”
“岑睦和二十九年落榜的考生彭禄是同窗,他与彭禄的胞妹无媒苟合又弃之不顾,使得那女子一尸两命。”
“不久之后,彭禄死于意外落水,彭母承受不了打击病故。”
“彭禄原本对三十年的春闱胸有成竹,他死后,他在书院的先生拜访岑太保,没多久也死了。”
“且岑睦逼迫过家生子,以至那少年自尽,他姐姐想讨说法也遇害了。”
永庆帝的目光落在折子上。
上头写的比沈临毓口述的要详细得多,看的人气血上涌、眼睛都痛。
可再是生气,永庆帝也没有改自己最初的想法:“全是零碎的口供,太浅了些,再者,岑文渊做了什么,你能猜,但你摁不死。”
“所以我跟您提的不是定岑太保的罪,”沈临毓指了指那些策论文章,“是岑睦能不能登榜的事。”
永庆帝抬了抬眉,示意他说下去。
“离张榜还有三日,不久后便要殿试,我朝殿试只论名次,除非犯了大错,否则最次也是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岑睦论学识,他应当能登榜,殿试上若是答得合您心意,他得个二甲,甚至会被您点为头甲。”
“可岑睦也是个哑炮,我手上的证据还不足以坐实岑太保舞弊,但您看,我已经有这些收获了,或许再两三个月,线索收拢,岑太保无处可逃。”
“他多行不义,岑睦得他庇护,前头那么多混账事儿都抹了,还成了天子门生,等揭发开来,伤的是您的颜面,是科举公正的名声。”
“时间紧迫,我再三考量、先把这些证据递上来,望您把岑睦的名字划去,以免之后……”
永庆帝靠着椅背,一时间没有说话。
思量许久,他才问:“临毓,你有多少把握?”
“五成。”沈临毓道。
永庆帝气笑了:“才五成你就这么着急?”
“岑太保参与舞弊已是板上钉钉,”沈临毓垂着眼,解释道,“五成,是我能成功弹劾他的把握。”
永庆帝深深看着他,良久,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朕是真的希望,岑文渊能得个善终。”
沈临毓道:“是他辜负了您的信任与支持。”
放榜那日,贡院外头里三层外三层。
有人欢喜,有人悲痛。
岑睦没有挤着去看,他原就觉得自己答得不错,与祖父讨论后更是信心大增,等待的日子里又听了其他考生的文章思路,越发胸有成竹。
岑太保整日笑呵呵的。
他没有提前向考官们打听,同僚问起也十分谦逊,但只看他心情,千步廊里都觉得岑家孙儿应是十拿九稳了。
直到岑家家仆寻来,慌乱地与他禀报。
“老太爷,三公子落榜了!”
岑太保手里的笔啪的掉落在桌上。
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是不是你们看漏了?”
“仔仔细细看了八九遍,”那家仆快哭出来了,“没有公子的名字。”
岑太保蹭的站了起来,快步往外走。
主考是大学士费盛,岑太保一心要去问问,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要看岑睦的墨卷与朱卷!
走到一半,火烧火燎的心被迎面的风一吹,瞬间冷静了下来。
岑太保停下了脚步。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