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远和黄镇在前头,您该知道圣上宽厚,没有人继续落井下石,不至于都受极刑。
不过,现在能在御前回话的人是我,我能让圣上查抄太保府,我也能让岑家多死几个人。”
“你!”岑太保气得抬手指向沈临毓。
沈临毓在这种愤怒间反倒是显得越发冷静和从容:“说起来,章少卿问我要人了,安国公府想接岑淼,我再拖几日,怕是安国公都得来说好话。
圣上目前没有明示如何安顿这些小的,您希望我之后如何回话?
一并重罚、死罪不赦?活罪难逃、充军流放?
您说我答应吗?”
岑太保的胳膊发颤,嘴唇抖得厉害。
沈临毓直直看着他:“现在,我再问老大人一遍,巫蛊案的主谋是谁?”
话音落下,岑太保眼中的阴鸷、痛苦换作挣扎,而后,他的手卸了力气,一点点放下去。
原本还努力挺直的背一点点佝偻下来,让本就苍老的面容越发显得暮气沉沉。
沈临毓最后又补了一“刀”:“老大人,黄家为何只死了黄镇两父子?
先前我就提醒过老大人,黄家人在我镇抚司大牢里住了一个月,您真的以为他告诉我的只有‘将军坊’?
史蒙子更是挨不住刑,他和老大人是老交情了。
明面上,那笔香积钱由黄镇替您扛了,但背后真相的供词还压在御书房里,不管香积钱成没成,太保真是生财有道。
圣上念旧情,敛财压下了,可您太不争气了,科举舞弊压不了,他对您忍无可忍,拖得越久,您身上事情越多。
所以,我劝您也依样画葫芦,给小辈们留条活路吧。”
拿黄镇的“背叛”当由头,沈临毓已经用过一回了。
假自然是假,但有用就好。
此时此刻、如此境地的岑太保也无力再分辨这一步棋是不是虚张声势,因为他已经兵败如山倒。
他被镇抚司、被郡王捏住了命门。
这么些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岑家绵延、子孙前程,事到如今,前程没了、荣华毁了,但能多活一个是一个!
尤其是阿淼,若说将来还有谁能够富贵无忧,只有受安国公庇护的阿淼了。
这也是岑太保在那封折子之余,又给了亲笔信给安国公的原因。
他要是让安国公救他,只会被拒绝,但退一步,只让安国公把阿淼捞出去,那头应该会答应。
以退为进,只能如此。
看,章振礼已经开口让郡王高抬贵手了。
思及此处,岑太保抹了一把脸,露出来的眼睛里剩下的是无可奈何的妥协:“都这时候了,我若知情定然不瞒,但我真的不确定主谋身份。
王爷听我说完,巫蛊案来势汹汹,几位皇子卷入其中,牵扯到的是他们的母族和姻亲,更不说卷进来好些公侯伯府和朝廷重臣。
关系到了皇位,只要有机会就会踩一脚,主谋甚至可以藏在暗处,等着别人闻风而来。
之后的状况您也知道,有跳出来当先锋的,也有我这样、被您看作落井下石的,可谓是乱作一团。
我一个后来者,想从中分辨清楚背后的主谋,实在不容易。”
沈临毓漠然看着他,没有说不信,但观神色也不像是信的。
“那等局面下,王爷,我是追着那主谋不放,还是先把能踩的踩了?”岑太保咬咬牙,“我顺藤摸瓜去找主谋,那头以为我想把他揪出来、顺带着把我一并踹到巫蛊案里去,我岂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我怎么可能做那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所以,我是真的不敢给您断言一个主谋!”
“不用断言,您随便说,”沈临毓眉梢一扬,嘴上直白,“找线索、寻证据是我的事,您都到黄泉路上去了,不用您费心费力。”
岑太保本就又气又痛,被这话刺得胸口起伏,好不容易才缓过来。
“既是对废太子发难,那必然还是五殿下、六殿下、八殿下、九殿下几人最为可疑。”
沈临毓听他这么说,轻哼了声:“二殿下、十殿下早前就病故了,十一殿下那时年纪小,至于后头那几个比我都小几岁的就更不用说了,老大人这是把剩下来的都数了一遍?行,继续。”
岑太保又道:“圣上的儿子还是太多了,几位亲王想越过来、终究是隔了一层,您看看,折腾了回巫蛊案,还留下这么几位。
我今儿嘴巴不遮拦,说句最难听的,殿下们都出了事,圣上也还有一个您。
在过继亲王的儿子和认回亲生儿子之间,圣上、朝臣都知道怎么选。
因此,我才是前头那个想法,亲王们没有必要,还是几位殿下最是可疑。”
“那我换个问题,”沈临毓看起来接受了岑太保的理由,又问,“巫蛊案里,谁最无辜?”
岑太保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沈临毓道:“吉安侯、肃宁伯、忠勤伯、金太师、周少傅、东宫太子三师三少,这些满门抄斩的人之中,谁最无辜、最好入手翻案?”
岑太保的呼吸一凝。
眼前,是这些旧人鲜活的面容。
良久,他长长叹息一声:“周少傅。”
沈临毓颔首。
原本,问到这里也是差不多了,但灵犀之间,他想到了余姑娘对金夫人之死的执着。
其中缘由,并不是单单给她母亲一个念想这么简单。
和余姑娘见过面之后,母亲虽没有催着要如何如何,但也回忆了不少旧事,在她的印象里,余姑娘的母亲闺中孤独,而金太师的儿媳是她唯一的好友。
或许是因着这一层关系,余姑娘母女对金夫人的死多有关注。
思及此处,沈临毓便又问:“金太师呢?”
“金太师……”岑太保顿了顿,而后闭上眼,叹道,“是,我落井下石了,但把他推下井的不是我,我不清楚是谁……
这事上,我的确对不住他,但话说回来,那等局面下,有我没我,他都活不了。”
他闭着眼,因此并未看到沈临毓眼中一闪而过的讽刺之色。
沈临毓从岑太保的应对里察觉到了违和。
比起松口前的紧绷和防备,随着岑太保吐露真话,他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不说多么得游刃有余,但起码也算能顾着进退了。
在这种进退之下,岑太保回避了这个问题。
看来,他有一番猜测。
不敢说吃准了,但岑太保对那人的身份揣摩了七八分。
巫蛊案的主谋可以随便说,陷害金太师的黑手却回避着。
事到如今,岑太保都想保一保那位,显然不是讲义气,更像是利益。
啧!
厢房搜完了,人手站在院子里。
沈临毓往外看了眼,示意他们进来。
岑睿兄弟两人也赶紧进来,站在岑太保身边,忧心又惶恐。
他们听不到父亲和郡王说了些什么,只是在焦急等待的过程中,越发看清了自家的末路。
死到临头的滋味,谁能不怕?
夕阳西下、灯火通明。
镇抚司查抄还在继续。
岑太保精神不济,在干干净净的花厅里、靠坐着圈椅犯迷糊,睡不深不沉,不住惊醒,使得人愈发疲惫。
太保夫人抓着她的佛珠,一遍遍的“阿弥陀佛”,只是诵经的语速透露出了她的心情。
年少的孩子都睡过去了,大人们提心吊胆。
角落里,岑睦那个被制住了的姨娘嘴里依旧塞着布团,披头散发,模样狼狈,但她的眼睛格外的亮,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着的火,满是同归于尽的兴奋和癫狂。
四更天,沈临毓走进了花厅里。
岑睿猛的站起身,岑哲把岑太保叫醒。
岑太保混混沌沌着,也想站起来,胳膊支着扶手、两次发力又都跌回去。
两个儿子过来架住他,手上吃劲,忙不迭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他们支撑得比白日时更费劲了。
也就是说,父亲的双腿更发不出力,整个人在往下坠。
岑睿伤心极了。
明明、明明不久之前,父亲精神矍铄,展望着对阿睦高中后的路,这才多久、这才多久!
从阿睦落榜、失踪,父亲闭门思过间迅速苍老。
但这份老,眼看着也要到头了。
岑太保哑声问:“王爷查完了?”
“差不多了,”沈临毓道,“让人尽量手脚轻些,各处变化不大,诸位赶紧收拾收拾、趁着还有锦被软床再好好睡一觉,过几日圣上裁定之后,可就难了。”
这话听得太保夫人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沈临毓扔下这话,转身往外走。
迎面,穆呈卿打着哈欠过来,眉宇间写着疲乏:“下人仆妇都使人看管着,府外头也围了,一个也别想走。只先前回了娘家的那一位,除非圣上明确发落,否则安国公府想来不会轻易交人。”
沈临毓一面走,一面道:“安国公不止想要女儿,还想要外孙。”
“他想得挺美?”穆呈卿啧舌。
“让他美吧,”沈临毓低声道,“拖几天,让他自己去御书房里哭一哭,我再禀了圣上把外孙给他。”
穆呈卿诧异:“你都没有顾上更小的那几个,就单拎了那外孙?
想卖安国公一个好?你是这种人吗?
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你除了受余姑娘指使使,还愿意给别人做人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