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振礼的呼吸一紧。
今早送去长公主府的那些字,行草楷各色都有,是他自己的参悟,并没选择临摹的大家字体,更不会有金体。
本以为,书道会开始时,长公主或许会让他在相国寺中当场书写,却也不一定会点金体来刺激圣上,但章振礼着实没想到,沈临毓今儿就等着他了。
偏偏还是这么的名正言顺。
沈临毓取出那封遗书,展开推到章振礼面前,另一边,又摊开了抄写到一半的经文。
“还有这一份,”沈临毓道,“从冯家抄出来的,多年以前冯正彬用金体写的文章。”
一溜儿排列在面前,章振礼不看也得看。
他毕竟是行家,对金太师的字体又格外熟悉,一眼看去就能看出差异来。
“冯正彬的功夫不到家,”章振礼斟酌着用词,“金体不好写,他能写成这样也能得个中游。
早年间写得更好些,经文反倒是退步了,想来这几年中他很少用。
遗书……”
章振礼沉默了阵。
去年,他就看过这份遗书。
彼时粗略看了,认为遗书字体十分“暧昧”。
和抄写经书的字有七八分像,真要分析起来也能抓到不同痕迹,偏后半截龙飞凤舞,也能解释为寻死之人那不同于平日的心境使然……
这案子不经过大理寺,又牵扯着冯正彬那位姓金的原配夫人,章振礼没有一笔一划和诸位官员分析的想法,因而根本不掺和。
显然,半年多以后,遗书再次放在他面前时,他不能单纯以一个“外行”的目光去评价了。
成昭郡王有备而来。
章振礼答得万般谨慎,他甚至还是用手指蘸水在桌上描画说明。
阿薇隔着窗户看见了,抬眸冲陆念眨了眨眼。
陆念心领神会,一面损着“章大人好生客气”,一面大步进去从架子上取了文房:“昨儿就不肯用这的笔墨纸砚,但我告诉你章振礼,你爱嫌弃不嫌弃,我家桌子台面是用来吃饭的,不是给你当画板的!我嫌弃你用它写字!”
章振礼一张脸倏然涨红,被陆念震住了。
沈临毓抿着唇才没有笑出声,偏过头不去看章振礼的神色。
视线落向窗外,他看到了阿薇。
阿薇在廊下笑得眉眼弯弯,甚至无声地,替陆念鼓了鼓掌。
陆念依旧自说自话,骂完了人,她添水研墨,纸张铺开。
笔架摆到章振礼面前,陆念一字一字道:“不客气!”
0122晚点更
不是请假不是请假不是请假。
事情多,时间有点乱。
我尽量早点,大家晚上见。
第146章 是他先前小看了陆念(两更合一)
陆念是故意的。
章振礼很清楚这一点。
借题发挥,三分闹八分,只要有能发作之处,哪怕就是芝麻蒜皮那么一丁点,她都能给闹个大的。
章振礼不愿意留下金体的字迹给人观察研究,偏偏,陆念就是有各种理由把笔往他手里塞。
还是失策了。
章振礼想。
广客来毕竟是陆念的地盘,他在这里自然而然失了主动。
若是留在大理寺,想来也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愣头青敢往他手里塞笔。
陆念又是得意的。
章振礼看得分明,陆念很满意自己抓机会、或者说创造机会的能力。
这的确是一种能耐,很多人没有,只会在事后懊悔当时为何没有如何如何。
也有一部分人,他们并非看不到可乘之机,却豁不出去。
陆念敢抓,也敢豁出去,她不看重那些所谓的礼数、规矩、脸面,她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章振礼看了眼面前的笔架,又抬起眼皮,目光沉沉落在陆念身上。
他看到的陆念眼底的肆意,张扬又外放,满是挑衅。
很生动。
这个念头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章振礼不由皱了下眉头,颇有些意外。
他其实并不欣赏自说自话的人,甚至有些反感——比如说他的伯母安国公夫人韩氏。
韩氏是个自我主张十分强烈的人,喜恶分明。
喜欢的如章瑛,她疼到了眼珠子。
不喜的如陆念,光是章振礼就从她嘴里听了一堆闲话了。
嘴碎、自以为是、分不清局势,这是章振礼对韩氏的看法,但在陆念身上……
章振礼思量了番,她们是不一样的。
区别在于能力。
伯母的抱怨只是抱怨,陆念、陆念在有的放矢,她骂人也好、挑衅也罢,都有她的目的。
一个明确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做什么、该疯就疯的疯子。
难怪那位入主定西侯府多年的岑氏侯夫人会败在她手上。
章振礼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情绪依旧平稳,才道:“有劳陆夫人了。”
是他先前小看了陆念。
他不能被陆念激怒。
陆念目的达成,火气却未散,转头与沈临毓道:“昨儿就没闹明白章大人喜好什么文房,我这儿净是些给小囡耍玩、难登大雅之堂的开蒙物什,这事儿还得劳烦王爷,之后说说衙门里头惯常用的都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也好照着备下,省得这桌子再成了画板。”
沈临毓客客气气的:“官署衙门里用的也都是寻常之物,夫人若要备旁的,从府里随便取些来就可。”
陆念从善如流:“我父亲书房里用的?可!”
说完,陆念转身出去了。
沈临毓给章振礼换了只茶盏,重新倒上新茶,自己也续了盏。
抿了口,他慢条斯理地道:“定西侯书房里有块砚台不错,若是陆夫人回头拿来了,章大人可以来看看,我先前见过,很有些意思。”
章振礼的喉头滚了滚。
几句话间,竟是把他下次再来的由头都给寻好了?
但这等小事,拒绝又显刻意……
是了。
这些时日就是次次被架住,全是些本不该应下,但拒绝又更突兀的事。
沈临毓把他的反应看在眼中,又把话题拽了回来:“先前说到哪儿了?是了,金体的笔锋运用,还请章大人再仔细同我说说。”
有笔有墨,字落于纸上,再不似那水渍能轻易擦去。
章振礼写得很是注意,只说冯正彬的经文与那遗书的相同、不同之处,避开去说冯正彬学到了金体多少能耐……
随着讲解深入,他也愈发注意到,经文和遗书十之八九不是出自一人之手。
哪怕仿写得非常好,又有那“寻死”之前疯狂的龙飞凤舞作为掩饰,但行家细究起来多少能抓到些线索。
也就是说,冯正彬是被杀害的。
凶手的身份,一直都是众说纷纭。
与岑文渊起了嫌隙,尚书之位的竞争对手,为金夫人报仇,又或是对付岑文渊道路上的一环……
章振礼吃不准。
他看到的是行凶之人的大胆。
对方不止写得一手好字,也极其会拿捏心理。
正是这种似是而非、雾里看花,才让冯正彬的死放得那么大,有那么多的议论,能让各方去取所需。
团团迷雾起,各方皆有动机,反倒是让那真正的凶手藏身于雾里,全身而退。
也不晓得他眼前的成昭郡王,到底是冯正彬之死的利用者,还是谋画者……
若是谋划者,王爷敢把这“遗书证据”拿出来,可见底气十足。
查天查地,查不到他头上。
啧!
思量间,他听见了外头清脆的笑声。
那个被唤作小囡的孩子,不晓得在做什么,自己笑个不停,引得陆念也哈哈大笑。
一大一小,闹得厉害。
有些吵,但却不叫人烦。
待阿薇端着食盘进来时,那张铺开的纸上已经写了不少了。
大部分是单个的字,还有偏旁。
章振礼几乎是松了一口气,借着吃饭把桌上的文房都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