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薇把他的反应看在眼中,自然也不会就这么放过他。
因为,李巍亦是她的、他们金家的仇人!
这仇人有用,暂时还不能一刀扎进去赔命,但并不妨碍阿薇用言语把他刺得血肉模糊。
“荣王当年的确败了,败得很突然,但也是全身而退,并未折损什么。”
“成王败寇,该放手就放手了。可他不!”
“野心勃勃,行!那就自己去争,自己和他的弟弟去拼个你死我活,但他却又藏起来了。”
“荣王藏得多干净啊!安国公一辈子瞪大着眼睛找政敌、排除异己,他被自己的忠心蒙蔽了心神,但凡荣王爷有一点可疑之处,都会成为安国公的靶子、和他的功业。”
“安国公到死都没有怀疑过荣王,顺妃娘娘不主动说出来,圣上也没有怀疑过荣王!”
“就这么能藏的荣王爷,却把你推出去、让你顶在前头。”
“明知你母妃爱慕他,他还利用你,凭什么?就凭你母妃年轻时那不成熟的爱意吗?”
李巍挪开了手,重新看向阿薇,咬牙切齿道:“你说够了吗?
你要挑拨我和荣王,只管挑,你别拿我母妃说事!
你只见过我母妃一次,你知道她多少?你了解她什么?
你少在这儿编她的故事!”
“我只见过她一次,但却看明白了她的困境,”阿薇反问李巍道,“那你呢?殿下与她几十年母子情,你真的了解她、明白她,正视了她的苦痛吗?”
“你明知道她、以及整个何家都被荣王利用,就因为你也想争那把椅子,所以你选择和荣王联手。”
“你或许想着这一切都是虚与委蛇,你羽翼未满,从前有太子李嵘,现在还有比你年长、比你有人望的五皇子李崇,你还要对付想帮助废太子的王爷。”
“你要面对的敌人太多了,多到你要防备荣王爷,又无法全然与他割席!”
“你想隐忍,卧薪尝胆,等到成就大业的那一日,你的困境、你母妃的困境就都解开了。”
“可凭什么呢?”
“哪怕今时今日,荣王不满圣上,他也不想一味做个失败者,他兴巫蛊,他想把你扶上去,我都觉得可以理解他、理解你。”
“毕竟争天下、争皇位,没有谁能干干净净。”
“可到头来,你还是一枚棋子,连做摄政王手中的傀儡都不配的棋子,荣王的自私自利是拿你们母子去填命!”
“你落入困境,他不会救你,只会作壁上观;而你自己,不到脱身无望的这一步,也不曾与你母妃把话说透。”
“你还觉得值得吗?”
“你还觉得,你母妃值得吗?”
“荣王爷现在喊的是什么?是跟你的父皇说,亲兄弟为了个女人反目,滑天下之大稽!”
“你母妃泣血都要拉着一道上路、不许他再置身之外的人,你难道不愿意多踩他两脚?不为了你自己、你母妃,出一口气!”
“你想想你母妃,你替她甘心吗?”
“明明,你该了解她,明明,你才是更应该拉她一把的人!””
一字一句,如高墙倾覆。
不止墙下的人被砸得断骨断筋,连边上的人都被震起的灰尘糊住了眼睛鼻子嘴巴,混身难受得紧。
沈临毓便是那边上的人。
既然把“催促”李巍的活儿交给阿薇,沈临毓就只做个护卫了。
他陪着阿薇进来,而后一言不发地抵着墙站着,姿态看起来随意又懒散,实则并未放松过。
一旦李巍有任何不恰当的举动,他能立刻挡在阿薇前面,予以反制。
只是,连他一个“看热闹”的都被呛了一嗓子眼的灰,可想而知那个正中脑门的人会是如何的心境。
视线越过阿薇因激动而发颤的肩膀,沈临毓看到的李巍,几乎可以称之为发抖。
李巍整个人颓然往后仰下去。
坐在床板上的人,后脑勺挨到了墙,眼睛充血,他的声音也如砂石般粗糙。
“你别说了!”他重复了一遍,“你别说了……”
阿薇没有停下来,语气坚定。
“你母妃真的惨。”
“虽说官位大小、各司其职,守备衙门的四品官不算高位,总算有那么点用,但荣王当年想要夺权,他还有很多可以拉拢的人选。”
“为什么何家早早就和荣王站在了一起?”
“先皇后有两个儿子,嫡长子早亡,另一位便是今上,明知自家女儿得了今上的看重,但凡是个脑子清楚的父母长辈,都会押宝今上!”
“何家怎么就行事另类了?何家凭什么在荣王那儿脱颖而出?”
“到底是何家昏了头一味讨好荣王,还是荣王爷明里暗里示好,让何家觉得有利可图?”
“荣王爷才是图的那个。”
“何家当年会被荣王选中,想来,仅仅是因为他的对手、还是皇子的今上爱慕何家女儿。”
“他想在圣上的身边埋下一把刀,除此之外,再无感情,却也没有想到,几十年后,这把刀出鞘时,谁都不想放过。”
阿薇闭了闭眼,想到的那夜广客来后院里,顺妃娘娘尝着酱菜时的音容。
她恨极了荣王爷、李巍等人兴巫蛊祸事,也恨顺妃的助纣为虐,但同时,也可怜顺妃。
再睁开眼,阿薇对着李巍叹了一口气。
“如果,没有圣上的这份年少爱慕,他登基了,你外祖家的支持落了空,你母妃也入不了荣王的眼。”
“她会另寻良人,或许留在京中,或许跟随父母回余杭故里,用她的眼睛、她的脚步去感受真正的江南,而不是被困在皇城之中,飞不出那片红墙琉璃瓦。”
“人各有志,起码,我在你母妃身上感受到的志,从不在那高高宫墙之内。”
“你呢?你作为她想用命换、却换不下来的儿子,你感受到的她的志,是什么?”
“她的一生都被辜负了。”
“被她的父母、祖父母,被圣上,被荣王爷,现在,她的儿子、你也要辜负她吗?”
李巍哑口无言。
他光是让自己的五脏六腑不绞痛地哭出来就很难了。
皇家母子不如普通人家亲密。
李巍在岁数不大时就不再养在母妃身边,而是和其他兄弟们一块念书习武,只晨昏去和母妃问安。
母妃会关心他的功课、他的生活,却不可能像普通的母亲那样一整日被淘气的孩子气得骂人,又逗得哈哈大笑。
母子关系更多的是克制、体面、有度、符合皇家威仪。
但这并不是说,他就感受不到母妃对他的关怀与爱护了。
母妃无疑是爱他的,这也是李巍听说母妃向父皇坦诚所有后会那么愤怒、难以接受的缘由。
他认为是陆念母女利用了母妃的母爱。
只是这一刻,阿薇的这些话,展现了一个他不了解的母妃。
或许也不是不了解,是他刻意地不去了解。
他是个“听话”的儿子,却是因为私心而听话。
他顺从母妃的意见,因为与他的利益有重叠之处,现在母妃选择了另一条背道而驰的路,那他呢?
他还听话吗?孝顺吗?
李巍不住自问,也在自问中一点点平复了情绪。
答案已经浮现在心头了,他越过阿薇,视线落在了沈临毓身上。
就这么让沈临毓顺心如意,那还真是咽不下去这口气。
于是,李巍的目光依旧看着沈临毓,却对阿薇开口道:“你呢?你就甘心做临毓的棋子?他今日的爱慕喜欢,又怎么不会是糖衣包裹的毒药?”
闻言,阿薇却是笑了起来。
她一点都没有被李巍意图清晰的挑拨影响,反问道:“你又怎知,不是我在利用他呢?”
李巍一愣。
“是了,殿下当时没有拿到安国公送出的那张字条吧?”阿薇恍然一般颔首,道,“如果你当真收到了,看到了,就会懂我为何甘心做一柄尖刀了,我最在乎的,始终都是我自己。”
话已至此,阿薇确定李巍已然做出了选择。
她没有再在这儿多停留,转身向外走。
沈临毓一路送她出去,两人在镇抚司外头别过。
本想目送马车离开再走,那车帘子却突然掀起了一个角,阿薇在里头轻声唤他。
沈临毓上前,走到车厢旁:“还有事?”
阿薇浅浅探出头去,几乎挨着沈临毓了,才在他的耳边道:“他既要松口,给出来的证据就全是圣上不想看到的。”
沈临毓眸色一沉,低声道:“我有准备。”
阿薇心说“果然如此”,又道:“王爷果然不是天真之人,但是,走到这一步了就别想一人把事情都揽了,提前商议,总是应当的吧?”
沈临毓沉默。
阿薇稍稍拉开了距离,只一瞬不瞬盯着他看。
看得沈临毓只得投降。
“应当,”他失笑道,“不会打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阿薇满意了。
王爷这人说到做到,给出承诺了就不会寻各种理由随意反悔,无论那理由是恶意还是善意。
马车徐徐驶离,沈临毓原地站了会儿。
秋风吹来,他不由抬手捂了下耳朵,又捻了下耳垂,才又回去了牢房里。
李巍盘腿坐着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