较之先前,他看起来更加平静了,一直盘旋在心上的事情骤然放下,整个人除了静之外,还有一股茫然。
见了沈临毓,李巍立刻把茫然收了起来,抬了抬下颚:“刚才听见了吗?她说她利用你。”
沈临毓依旧往墙上一靠,手指盘着佩剑剑穗,毫不介意地道:“说明我有用。”
“你还真是嘴硬,”李巍嗤笑了声,“她不屑你的情谊,她最在乎的是她自己。这都是她亲口说的,还是你把这些当做她顺口说给我听的、你就可以装聋作哑?”
沈临毓斜乜李巍,反问道:“在乎自己,爱自己,有什么不对吗?”
曾经千娇万宠,得那么多喜欢的小团子,现在已经少了爱她的祖父母、父母、兄弟……
再不努力爱自己,又怎么会有茁壮成长的养分?
“殿下想想顺妃娘娘,”沈临毓道,“她的经历还没有让你得教训?多想自己、才不会被别人哄骗拉扯着走到自己不愿意走的路上。”
李巍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瓮声瓮气道:“我多想想自己,就不会管我母妃了!”
“你多想想自己,”沈临毓凑到李巍跟前,“你现在就只会有一个念头。”
“把所有人都拖下水!除了圣上、荣王爷,还有算计了你的李崇,更还有我。”
“让我去挑战圣上,把金銮殿搅得波涛汹涌,你反正要死了,那其他人也死干净吧。”
“来,手攥拳。”
沈临毓指着自己的脸,对李巍道:“朝这里打,把我们每个人都打得嘴角发青、齿间吐血,你才不算白死了。”
李巍没有挥拳,他只一把推开了沈临毓,骂了句“你有病!”
沈临毓耸了耸肩。
李巍把自己气到了,道:“宫墙困不住她。”
沈临毓知道她指的是谁,道:“我也未曾想要被困在宫墙之中。”
话音落下,李巍整个人一僵,他愣了好半晌,才又大笑起来。
笑得岔了气,笑得眼泪直流。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他是皇子,是有资格去争取皇位的人,他为了自己使出浑身解数都理所应当。
沈临毓也是父皇的儿子,若寻常承继、轮不到他这个外姓头上。
但眼下李家闹成那副模样,可以说谁都有机会。
手里捏着荣王,又捏着他李巍,还有缇骑可以调动,深受李嵘信任的沈临毓其实是极其机会在电光石火间破局、定局的。
可是,这一刻,沈临毓告诉他,他不想被困在宫墙中。
李巍虽败给了他,但也算是了解沈临毓,知道这话绝非说说而已。
这真是……
他那么爱的东西,在唾手可得的沈临毓眼中,根本不值一分一厘。
他那么爱的东西,在他母妃眼中,是枷锁,是苦痛,是她生命的终点。
这口砒霜,终究还是喂到了他们自己口中。
“你有志气,”李巍捂着起伏的胸口,不去管湿漉的脸,“你去挥拳头,让父皇、荣王、李崇他们都好好尝一尝滋味。”
沈临毓勾了下唇角,道:“这不就是缺了点殿下手上的助力吗?殿下爽快些,说不定能在上路前,听到些新进展。”
李巍再一次大笑起来,笑容里满是狠绝。
事已至此,他又何必再犹豫?
快刀斩乱麻,好过纠结痛苦。
况且,他还是很期待沈临毓说的“新进展”。
“我有条件,”李巍道,“我母妃想换我的命,换不了,现在、我想换我儿女的命。”
“就算我先死了,你和李嵘得势之后,将我废为庶人,把我的儿女除族,逐出京城。”
“我母亲废妃、不入皇陵,让他们带我和母亲的棺椁回余杭去,母亲既喜欢江南,就让她葬在江南,离这里远远的,我、我去陪着她,我也去看看她想了一辈子的天与地。”
“你答应了,我把当年参与布局、操办巫蛊的人的名单给你。”
沈临毓不置可否,只问:“皇子妃呢?”
“你不是说我该得教训吗?”李巍摇了摇头,“父皇不会放过我,也不会放过她,放过我的儿女们。”
“我只能寄希望于你们动作快些,越过父皇来定罪。”
“你八嫂啊,是个和我母妃很像的人,你和李嵘都肯放过我儿子了,应当也不会为难她。”
“让她自己去想、自己去选吧,随孩子去余杭,或者去别的她觉得好的地方,寡一辈子也行,再找个人改嫁也行,都随她吧。”
“我死都死了,管不了那么多身后事。”
还剩这口气的时候,都“看开了”、“放弃了”这么多,死后就更别惦记折腾了。
沈临毓凝神看着李巍。
良久,抬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沈临毓道:“成交。”
第231章 我嫉妒你!(两更合一)
御书房。
沈临毓恭谨对永庆帝行了礼。
不过才又三日,永庆帝看起来仿佛老了七八岁。
海公公已经没有办法靠手艺把永庆帝额前鬓角的白发给遮掩起来了。
加上眼角明显的皱纹,以及脸色不自然的潮红,便是一副身体不佳的老人形象。
“您要多保重身体,那日太医怎么说?”沈临毓问道。
“朕无事,”永庆帝摆了摆手,又问,“他们交待了没有?”
沈临毓垂眼,故意道:“没有。”
“没有?”永庆帝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阴沉,“朕不是和你说要尽快办好吗?
以前不让你查,你绞尽脑汁、背着朕查东查西,挺来劲的。
现在让你彻查了,你反倒推进不下去了?”
沈临毓“为难”着道:“他们几个嘴都硬……”
“你镇抚司就没对付过嘴硬的?”永庆帝重重拍了下桌子,“头一日到镇抚司当差吗?该审就审、该逼就逼!你是不是不敢用刑?是不是要朕下旨、你才用刑?”
沈临毓闻言正欲说什么,就听得永庆帝突然重重咳嗽起来。
手捂着嘴,胸口起伏,一连串的咳嗽,几乎要岔气。
海公公忙上前与他顺气,沈临毓也就只能先闭了嘴,摆出了关心又着急的样子。
好一会儿,永庆帝才缓过来。
他眯了眯眼,招手示意沈临毓往前一些:“到边上来。”
沈临毓绕过大案,走到永庆帝边上,在椅子旁蹲下身来,等着听吩咐。
“朕让你做镇抚司指挥使,除了信任和了解你的能力之外,你的身份亦是重要的一环。”
“不管公侯,也不论权臣,他们再强势,亦不能和你硬碰硬到底,他们也就欺负欺负光有官职却无身份的,但他们欺负不了你,进了诏狱,你都能说了算。”
“现在,你碰上了两个硬茬。”
“朕知道,一个是长辈,一个是兄弟,你虽师出有名,但也不可能像对付其他官员一般、说上手段就上手段。”
“但这事你必须做。”
“掌管诏狱,是要做脏活累活的。”
“朕下口谕抄李效,已经够丢人了,再下旨让你动大刑……”
“你就当体恤体恤朕,朕这一辈子,就属近来最无奈、最丢脸了。”
“也不全是为了朕,亦是为了阿嵘,朕这身体往后就是下坡路了,你尽快解决了事,也尽快让阿嵘名正言顺地出来。”
“你说是不是?”
沈临毓前倾的身子,头低着。
他看不到永庆帝说这些话时、眼中那冷漠的情绪,因此,永庆帝也看不到沈临毓紧抿着的唇角划过的嘲讽与质疑。
永庆帝说的这些,沈临毓一个字都不会信。
李巍给了他巫蛊案的名单。
八皇子看起来大大咧咧,在这事情上还算谨慎,名字、事迹、状况,看了就清楚。
但沈临毓需要查证,不能李巍给什么就信什么。
而查证要时间。
他最缺的就是时间,所以沈临毓在御前揣着明白装糊涂,问起来就是“嘴巴很硬、不肯交代”。
一旦永庆帝知道他已经得手了,八成就又要有别的变数。
只是,即便知道永庆帝不会给太多时间,但他还是比沈临毓预想的都性急。
诏狱的确要为帝王办脏活累活,但沈临毓不会傻乎乎给永庆帝扛事。
至于让大哥尽快从舒华宫出来……
沈临毓暗暗想,同样是添筹子,永庆帝和阿薇姑娘真的天差地别。
站在厨房外闻到的鸡汤,好歹是香的。
永庆帝让他闻的,臭气熏天。
也许,有人会因为生父的需要、求助而闷头朝天冲,但沈临毓不会,就像他告诉阿薇姑娘的那样,他不天真,也不会傻到把永庆帝当父亲。
“您说的是,”沈临毓应道,他的声音比平日微微扬起,就像听进去了一样,“我会抓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