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薇也没有跪。
擦碑、供奉都说得过去,唯独跪不行。
成昭郡王就在身后,不能做那般叫人过分深思的举动。
她捧着香,闭上眼睛,在心中默念着:“姑母,阿薇来迟了。
这些都是您从前喜欢吃的,您试试阿薇的手艺,也同祖父他们多夸夸我,我这些年学得很是刻苦。
我杀了冯正彬,替您和年年报了仇,但还差一些才能叫冯家辩解不得,所以今日才要请您再见天日,您莫要怪我惊了您。
我一定会查清楚巫蛊案,一定会洗去金家的冤屈,你们再耐心等等我……”
北风吹过,青烟袅袅,冬日暖阳之下,坟前的少女虔诚又专注。
沈临毓静静看着她,从她的背影里读到了浓浓的哀伤。
穆呈卿也到了,瞧见这厢状况,走到沈临毓身边,放低了声音:“那姑娘是谁?不会是余姑娘吧?”
“是。”
“啧——”穆呈卿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是真心实意地想开棺。”
沈临毓道:“挖人坟,没点儿诚意怎么行?”
“话是这么说……”穆呈卿说了一半,往前走了几步。
习武之人,压着脚步声,便真就没有什么响动。
他看清了碑前供品,又退回来与沈临毓报了菜名:“那盐水鸭皮白得很,想来定是肥而不腻;还有那圆子,看着似鱼丸般洁白;还有那道八宝豆腐,我小时候最爱吃了。
看着不是昨日就备好了的,现在才这个时辰,更早前她从哪家饭庄买了这么些来?
总不能是半夜不睡觉、自己起来下厨的吧?”
沈临毓思量了会儿:“这些菜色有什么讲究?”
“不同人家、不同供奉吧?”穆呈卿也说不上来,“要说讲究吧,她只供七道,单数。”
这个问题,沈临毓也想不通。
等阿薇从坟前起身,整理好了衣摆,沈临毓才过去问了声。
“八道、十道都好,”阿薇说着看了看周围,这会儿附近的人比刚才又多了些,“金夫人是冯家媳妇,今日开棺,冯家总要有人露面吧?
冯家来人自然也要供奉,我剩下几道、留待他们。
说来,他们怎么还没有来?”
直到又半个多时辰,徐夫人才到了。
有一阵没有见,徐夫人整个人消瘦极了,脸颊内凹,眼睛里全是血丝,一身孝服,压得人老了十岁。
冯游陪他一道来,小小年纪,很是内敛模样。
两人从未来过这儿,因此是元敬去请的。
先前知会过一声,这对母子也不说应不应,今早元敬又去敲了门,一本正经地转述了下沈临毓的意思。
“主家不在场,衙门就此开棺,万一以后要告个盗冢毁尸之罪,那就白惹麻烦了。”
“指挥使倒是不担心把案子拖成悬案,衙门里这么多案子,亦不是件件都断得干干净净。”
“既然冯大人绝无杀妻之事,更该积极配合才是,说来这事情查明白对冯家有利,若金夫人死因无疑,当场两方看准了,镇抚司就此出个告示,往后谁还敢说冯大人杀妻?”
“冯大人虽不在了,但小公子往后还要念书、考取功名,与其因为弄不清楚的事叫人指指点点,不如求个明白,亦可以身正腰直。”
“镇抚司当真很忙,没空在一桩案子上来回耽搁。再推拒就不好了,各处都晓得是贵府不敢验尸,那流言蜚语会成什么模样,可就说不准了。”
徐夫人听得摇摇欲坠。
似威胁,偏来带话的亲随又面无表情,不像在说威胁话。
可她到底不能真的放任流言,只能硬着头皮与冯游一道来了。
这一路上,她只能不住地求神拜佛,念那开棺验尸的办法行不通,根本验不明白。
元敬把人带到沈临毓面前。
沈临毓指了指墓碑:“二位可要先过去祭拜一番?之后时辰差不多了,就不再耽搁了。”
徐夫人咬牙应下。
她看到坟前供奉,只当是镇抚司备的,待走近了些,就见一人拦在了她的面前。
正是阿薇。
阿薇神情很是冷漠:“徐夫人空手来的吗?”
“是……”
“那你们就别拜了,”阿薇道,“反正这么多年也没有拜过,就别坏了金夫人吃饭的胃口。”
徐夫人的脸上毫无血气,一张唇泛着紫,察觉到冯游绷紧了身子,她重重捏住儿子的手,颤声道:“是我考虑不周,余姑娘提醒的是。”
开棺有明确的时辰。
不多时,坟前供品撤了。
几个劳力挑好位置,再一旁空地上先掘出了个五尺长、三尺阔、二尺深的土坑。
木炭倒进去,又从边上林子捡来不少木柴,一并堆在坑中点了火。
等沈临毓点头了,劳力才拿着铲子锄头,挖掘坟墓。
当年埋得就不深,不多时,泥土翻开,其中的棺材露了出来。
阿薇一瞬不瞬看着,收在袖中的手,紧紧握拳。
第73章 一家子豺狼虎豹(两更合一)
那是一副没什么出奇之处的棺材。
应是刷过一道漆,却没有雕刻任何纹样,在地下埋了那么些年,棺木四周略显松散。
看得出来,当时收殓入葬都很简单。
青茵下意识地往阿薇身边又靠了半步,小脸白着:“表姑娘……”
她没有把后头的话说出口,就见她们姑娘把一物直接塞进了她的口中。
一股浓郁香气在口中迸发开来,青茵眨了眨眼,不解地看着阿薇。
“是苏合香丸,含着就好,”阿薇又从小瓷瓶里倒出一颗来,“你莫要怕,一来你不曾害过她,二来你刚刚还给她摆供品,金夫人泉下有灵,只会护着你、而不会伤你。”
青茵闻言,不由看向站在另一侧的徐夫人母子。
也是。
冯家还有人在场,今日最该心里发毛的、肯定不该是她这个别人家的丫鬟。
见青茵略放松了些,阿薇也把香丸含到了口中,压在舌下。
劳力们换了手上把式,提着撬棍撬开了棺盖,顷刻间,浓郁的味道冲出来,像针似剑,劈头盖脑、皮肉哆嗦。
即便也有准备,还是叫他们纷纷掩着鼻子不住后退开。
有不擅长应对的,已然跑到无人处弯下腰呕吐了。
青茵这才明白了苏合香丸的好。
这味道霸道,初初入口也是直达天灵,激得人不舒坦,等开了棺盖,亦是这种霸道把那棺木里的味道强压了下去,叫人起码口鼻之间有股子香味在。
虽不可能视那叫人作呕的味道为无物,但好歹能坚持,面上不至于露出不得体的神情来。
青茵再看徐夫人那儿。
冯游的脸都憋青了,而徐夫人却比白芨浆子都惨白,拿帕子尽量当着母子两人的口鼻。
直到王爷那亲随送了药瓶过去,两人各饮了一口后,五官皱起,半晌才微微有些缓解之色。
沈临毓自己拿着药瓶过来。
观主仆两人面色如常,他便没有递上手中之物,只问:“余姑娘备了什么?”
阿薇便把自己的小瓷瓶递给他。
沈临毓闻了闻便有个答案,短笑了声:“你倒是准备齐全。”
“我说过的,我见识过开棺验尸。”她口中含着香丸,咬字不如平日清楚。
落在人耳朵里,带出了几分粘糊之感。
沈临毓把瓷瓶还她,忍笑道:“就因着不方便说话,所以衙门里都不能含香丸,只能用刺激的汤药。”
不方便的阿薇就此也就不说话了,只静静看着仵作上前,从棺木中收殓遗骨。
边上放了两大盆清水,铺好了一张竹席。
仵作有条不紊,取一根骨头清洗一根,仔细观察后、依照在人体中的位置摆放在竹席上。
这道工序颇为费时,也很考验人。
仵作姓邱,在京畿一带衙门里很有名气。
“听说幼时就对这些感兴趣,到十八岁自梳、跟着她师父正式入行,一晃也半辈子了。”
“她是女子,若是女眷需要验伤,找她最是方便,起先和行医似的验活人,后来验尸体,做事心细又稳当。”
“不管是顺天府,还是京郊县城,遇着案子都愿意寻她,就算自己衙门有仵作,遇着难症亦会听她意见。”
“先前还有远地的州府处置棘手大案时请她过去。”
阿薇一边看那邱仵作做事,一边听沈临毓介绍。
待所有骨头排列好,邱仵作站起身来,缓了缓发硬的腰背,冲沈临毓颔首。
沈临毓走过去。
阿薇见状,也跟了两步,近处看遗骨,也听仵作的话。
“王爷且看,盆骨宽大,这是生育之相,而且,盆中还有未分娩的孩子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