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古既然为上一代江湖默认的天下第一高手,又是精通发丘盗墓的行家,他拥有这件玄妙的武器,细细想来合乎情理。
“掳走她的人有三个。其一身材高挑,轻功造诣极高;其二身形瘦小,拳掌功夫精湛;第三个人,至今没有任何线索。”韦训轻轻点了点漆盒,高声道:“倘若你们中任何人能找到骑驴娘子,或是能提供找到她的情报,人归我,物归你。”
青衫客此言一出,大厅之中顿时陷入一种嗡嗡的低声议论之中。一时之间,贪婪、忌惮、狐疑、忧虑等等眼神全部聚集在那小小漆盒上。
残阳院诸人目光交汇,心下明了,韦训今日于金波榭现身示威,目的就是以陈师古的遗物为饵,威逼利诱,拉拢洛阳群豪,一同寻找骑驴娘子。如此一来,寻人的人手瞬间扩充百倍。
只是那盒子十有九成是空的,待真的找到人后,他打算如何敷衍对方呢?难不成这计谋本就不计后果,只为放手一搏?
残阳院诸人皆想:还不如人当场死在面前,他当夜报了仇,此事就此告终。失踪之人生死未卜,下落不明,仇人是谁亦无从知晓。这般情况,带来的折磨相较死亡而言要漫长得多。无论如何,这疯子要把他们所有人绑定拉进陈师古荒诞遗言的泥潭中了。
说完要紧的事,韦训将漆盒收回怀中,准备离开金波榭。慧觉长老叫住他,斟酌一番后,郑重其事地道:“诸行无常,一切皆苦;诸法无我,寂灭为乐。倘若这便是天意,你千万不要因执念过深,为心魔所困啊。”
“心魔?天意?”韦训微微一愣,似乎感到曾经在哪儿听到过这词,然而思绪全然不在自己身上,转瞬即过。
“我听闻白驼寺长老原本是五位,后来为了联手剿灭某个关中的魔头,一场恶战,仅剩下三个归来。自此以后,白驼寺门人从不踏入关中一步。那应该是我出生前的事了……是也不是?”
慧觉长老脸色阴沉,愈发觉得面前这少年神志恍惚、邪气四溢的狂态与那人极像。
“就算是天意,哪怕上穷碧落,下至黄泉,我也要将她找回。”
韦训斩钉截铁地说完这句话后,便独自走出了金波榭。
群豪揣着各自的心思,留下一桌桌丝毫未动的酒宴,陆续起身离开。邱任顺手拿了块金乳酥咬在口中,一边嚼着,一边想药箱里常备的金创药快用光了,得抽空去买了补充上,免得急用时短缺。
他只身前往南市,去到之前栖身的荣清药行,谁知刚迈进门槛,便有一个没戴幞头、鬓发散乱的人扑了上来。邱任起初以为是讨饭的叫花子,随手推到一边。再仔细一瞧,这人衣裳虽然凌乱,质地却颇为精致,竟然是荣清药行的掌柜许善。
“神医!神医!我等得您好苦,大乐散配好了吗?!”许善满脸焦急,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
邱任皱着眉头,不耐烦地道:“我最近忙得很,你再等等。生意细水长流,不必急于一时。”
许善此时已全然顾不上颜面,干脆 “扑通” 一声跪下来,紧紧抱住邱任的鞋,哀声恳求道:“我不图钱,只求您快些,否则我全家…… 哎!求您快些啊!”
邱任心中暗自盘算,配制大乐散所缺的那一味药虽说不用花钱进货,却也颇为罕见,非得亲自前往北邙山上撬棺材才能寻得。可如今正忙着寻人之事,哪有那个闲工夫去折腾。
他瞥了一眼许善,随口说道:“没有那一味君药,配好了服下去也硬不起来,这跟别的调养药不一样,不是能随便糊弄人的。”
许善只当邱任是在故意讲价,哆哆嗦嗦从怀里取出一只木盒,打开后双手奉上。邱任一瞧,里面竟然是一根用红线捆绑、全须全尾的好参。他眼睛顿时一亮,拿到手上折了一点须子往嘴里一送,细细嚼了几下便品出味道。他自是识货的行家,知道这是货真价实的上党人参。
许善见邱任有所动容,叫得更加凄惨:“上党参到货了,我也不求卖钱,全送给您,只求邱老板赶紧配上药!”
邱任二话不说,将这贵重的药材收进怀里,笑道:“大乐散又不是救命药,哪个阳痿的老货这么着急上火?”
许善神色惊恐,一言不发,跪下又磕了个头。
邱任本就是冷情冷性的匪帮,根本不在乎旁人的死活。虽收下了人参,却并没打算立刻上山找药。他一脚将许善蹬到旁边,敷衍了事地道:“好说好说,等着吧,这就快了。”说罢扬长而去,只留下药肆掌柜瘫坐在地上,眼神中满是绝望与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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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金波榭出来,韦训仿若失了魂的孤魂野鬼,在街上游荡。
刺骨寒意如一线冰水,由任督、冲带逆行而上,向着灵台迅速蔓延,心口处仅剩下的那一丝暖意逐渐消散。这些天他日夜不休奔波追踪,极度疲惫,痛心伤臆,身体早已不堪重负,再也压制不住那股在体内肆虐的病气了。
郁结在胸口的钝痛蔓延开来,突然,一股鲜血猛地涌上喉头,他再也抑制不住,踉跄着扑到桥栏边,俯身呕吐起来——那血并不是鲜艳红色,而是如同淤泥般乌黑。
他早该因病殒命了,如今仍弥留于人间,支撑生命的是心中唯一的执念。韦训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继续向前走,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下一个地点该去哪里搜寻?她可能会被藏在哪里?
不知不觉间,他如行尸走肉般漫步到天津桥上。许多摆摊做生意的小贩聚集在桥头两侧,韦训仔细检视每一个人,寻找那个卖桃的小孩儿,然而还是一无所获。习以为常的失落后,一个测字算命的摊位映入眼帘。招牌幌子上写着一行字:“字启灵犀,卦断天机。”
韦训自幼混迹街头,心中自是清楚这些算命的伎俩全是哄骗客人的谎言。可今日看着这幌子上的内容,他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不由自主地靠了过去。
算命先生见桥上踉踉跄跄走过来一个少年乞丐,正欲出言驱赶,却见此人眉目清秀,灵气湛然,虽是福轻命薄之相,但绝非愚昧微贱之人。而且能看得懂招牌幌子,说明他起码识字,定有不凡之处。
韦训在摊位前缓缓蹲下,心中犹豫了片刻,提笔蘸墨,写下一个“籠”字。那是宝珠教他习字时写下的一句“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里最复杂的一个字。
那时她要求他抄写百遍,否则不许出门。如今这些温馨谐趣的回忆皆化作利刃,一笔一划写在纸上,又同时割在心头,刀刀见血。
这算命先生是洛阳知名的术士钱知微,测字卜卦往往奇准,自有一番真功夫。他细观这少年神情,只见神不守舍,眼神空洞,已是伤心到了极处。
沉吟片刻后,钱知微用扇子指着“籠”字,沉声说:“龙在笼中,此乃一位身份极为贵重之人身陷囹圄,有翅难飞之象。”
韦训闻言,呼吸顿时错乱,近乎失态地急问:“人被关在何处?!”
钱知微无奈地摇了摇头:“卦象不明。”
韦训咬着牙,又问:“她还好吗?”
钱知微叹了口气,指着竹字偏旁说:“竹笞加身,双匕威逼,情况不妙啊。”
少年脸上立刻浮现出哀痛欲绝的神情,哑着嗓子问:“可还能救得出?”
钱知微闭目沉思,试图在字形中寻找一丝希望,可终究是一无所获。他深知此人绝望已极,面带死气,倘若直言相告,恐怕他穷途末路,或许会走极端。于是斟酌再三,指着籠中之月,模棱两可地道:
“月部,腿脚也,人仍坚持立在笼中,没有屈服。”
只见少年双目刷地流下泪来,如梦呓般说:“她没有放弃,我当然也不会放弃。”说罢,丢下笔站起身,悠悠荡荡地飘走了。
算命的行规讲究“三收、三不收”,将死之人性命垂危,一般不收报酬。因此少年一文钱没给,钱知微也没有叫住他,只是瞧着他远去的背影,沉沉叹了口气。
韦训在街上走了片刻,忽然察觉脸上濡湿,伸手摸了摸,是一片清泪。他本没有想哭的意思,可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宝珠身上:不知她此刻受了什么样的委屈,哭都不敢哭,泪水竟传递到他这里。此念一生,他便不再擦脸,任由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淌。
作者有话说:
酉阳杂俎中提到过天津桥上这个叫钱知微的测字术士,很准 下一章换宝珠视角了 —— 后注:苞藏祸心和包藏祸心都对,苞通包,以后我尽量用更通俗的表达[笑哭]
第179章
“你这么拧着眉头,我没办法把花钿贴平。”米摩延捏着一枚云母片,满脸皆是无奈之色。
宝珠此刻则满面怒容,咬牙切齿,恨不得跳起来抓住什么人活活咬死。
“你是说,他们不仅要我献舞,还要我去端盘子?!”
如其他房间里合住的室友一样,两人对面而坐,互相为对方化妆。宝珠以为苦练了四五天柘枝舞,终于有机会登场,瞧瞧那个神秘主人的真面目。岂料今日的差事竟然只是在晚宴中为来客端茶倒水,做伺候人的侍女。
米摩延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咱们是家妓,与活动的家具差不多,家主要把我们摆放在哪里,供谁使用,都是理所当然。否则怎么有机会穿上绫罗绸缎?这便是家具上铺的软垫靠背了。”
《唐律疏议》明文记载:奴婢贱人,律比畜产。
霓裳院中所有舞姬皆属贱籍,只能依附于主家生活,即便逃亡出去,也无法获得良人身份。况且院中有严苛的连坐制度,一人逃亡,多人受刑,同寝居住的室友往往彼此依靠,谁都不忍连累对方。
宝珠曾计划联合其他家妓一同逃出牢笼,可一旦尝试落实,才发觉想法便如空中楼阁般空泛,连自己的室友都无法说服,更何况米摩延已被她牵连挨过一顿毒打了。
再一次考虑过自己的处境,宝珠深深吸了口气,暗自以勾践卧薪尝胆,韩信忍胯下之辱的典故来宽慰自己。即便是武后那般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女帝,刚从感业寺回宫,也要卑辞屈体以事王皇后。
小不忍则乱大谋,为了寻找出逃的良机,或是拖延时间等韦训来营救,必须做到能屈能伸。大不了端盘子时偷偷往里啐上一口报复。
于是她努力舒展眉头,让米摩延把云母花钿粘在她额头上,自己则帮对方描斜红涂唇脂。
互相梳妆完毕后,两人换上统一的奴婢服色,随着众舞姬列队而行,穿过重重庭院,来到了厨下。为主人准备膳食的庖屋之中,足有上百人奔波穿梭,忙忙碌碌仿佛打仗一般。做好的菜肴与酒水摆在一张长桌上,舞姬们各自上前端取碗盘。
宝珠拿了一大碗冰块,一盘新鲜柰李,正要转身走开,却被一名厨娘高声喝住:“偷懒耍滑的丫头,怎么就端两个?”
宝珠奇怪地道:“我只生着两只手,还能顶一个在头上不成?”
米摩延赶忙说:“第三个用双腕托着。”说着示范了一下。宝珠心想他这样灵活的身手,自己拍马也追不上,索性将那盘柰李直接倒在冰块上,腾出一只手来,又拿了一碟鹿脯。
谁料想这动作却惹火了厨娘,对方脸色一变,污言秽语破口大骂起来。米摩延便站到宝珠身前,向厨娘赔礼解释:“她是新来的,不懂规矩,那盘柰李我拿去洗净便是。”好说歹说,那厨娘才满脸怒色地忙别的去了。
宝珠满心奇怪,实在不明白为何会引发厨娘如此强烈的反应。“怎么,这院里的人是不吃冰镇果子吗?”
米摩延放下手中的菜肴,将冰上的柰李一个个捡起,放回空盘中,说道:“你可知这些冰块是从哪里来的?”
宝珠心道寻常百姓不知情有可原,她自幼长于金玉锦绣堆中,每年盛夏消耗冰块无数,怎会不清楚冰的来源?于是自信地道:“自然是冬季取冰,藏于凌阴地窖之中,为夏日消暑之用。”
“那冬季放进地窖里的大冰,到底从哪里凿取而来的呢?”
这一句可把宝珠问住了。米摩延一边清洗水果,一边说:“洛阳的大冰,是冬天趁着凝碧池、九洲池以及洛河结冻时凿取的,都是天然冰块。乍一看是晶莹剔透,其实那水脏得很,人畜便溺、水藻鱼虫,什么都有。因此酒水要放在冰鉴中隔空取凉,果子也不能直接放在冰块上。”
宝珠听闻此言,微微一怔,她在宫中被人事无巨细地伺候着,习以为常,从未留意到这些细节。以前宫中尚食局供给的酒水食物,确实没有直接接触冰块。她抱怨道:“我不知道,教给我就是了,那厨娘骂得好脏。”
米摩延苦笑道:“她没上手打人已算是客气了。客人若是吃了那盘冰,十有七八要腹中绞痛、上吐下泻折腾几日。倘若是主人、夫人吃下去,赶巧得了霍乱之类的疾病,你知道我们这些端盘的奴婢、庖屋的厨娘会是什么下场?”
腹中绞痛,呕吐不止。宝珠忽然浑身猛地一震,只觉耳中嗡嗡作响。
她的思绪瞬间飘回到 “死前” 那一日。时值盛夏,骄阳似火,她最后吃下的食物,是婢女端来的冰镇石榴果子露和冰镇甜瓜。那些东西往常会提前放在冰鉴中降温,待食用时才取出来。可那一日,却有些微小的异样。
果子露透着丝丝冷意,味道却较往日淡薄了许多,仿佛被水稀释过。甜瓜则湿漉漉的,好像刚从融化的冰块里拿出来。她狩猎归来,又热又渴,根本没有在意,一扫而光。
米摩延这句“我们这些端盘的奴婢、庖屋的厨娘会是什么下场?”恰似一盏冰水泼来,让宝珠心下惶惶。这世间,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这些近身服侍的奴婢在主人无故暴卒之后,会面临何等凄惨的命运。
难道那一日她并非被歹人投毒,仅仅是无意中吃下普通冰块?她的饮食虽有内侍提前尝毒,但通常只是拨出一点试吃,就算有脏冰融化其中,想来也不会有大碍。这一念头在脑海中如闪电般划过,随后再次陷入迷雾之中。
对困于深宫的宫女内侍而言,获得置人于死地的鸩毒砒霜难于登天,但冰块却是夏日最寻常不过的消耗品。正如她初来乍到时暴起重伤赵嬷嬷,计划往招待宾客的杯盘中吐口水,难道有谁甘冒让所有人受重罚的风险,也要让她吃下脏冰,以泄心头之恨?
米摩延清洗过柰李,重新装盘。众人端着酒食离开庖屋,朝着招待宾客的祥云堂快步走去,丝竹之声愈发清晰响亮。
眼见离绑架她的真凶越来越近,宝珠知道自己必须忍辱偷生,强自压抑着愤怒与耻辱,小声勉励自己:“我可以,我做得到……”
“表情!”领队的嬷嬷低声吼了一句,舞姬们闻令,立刻努力挤出微笑,这场面更让宝珠感到别样的抵触厌恶。
朱漆大门缓缓打开,盛装舞姬们托着美酒佳肴鱼贯而入。祥云堂是一处碧瓦朱甍的敞开院落,四处栽种奇花异木,中央矗立着一座用于表演舞蹈的高台。此刻,正有一位身姿婀娜的舞姬在台上翩翩起舞,是玉壶。
围绕高台两侧,十几名宾客各自坐在自己的帷桌后谈笑风生、饮酒作乐,而十倍于宾客的下人如不起眼的蚁群穿梭其中,提供无微不至的服务。
按照常理而言,家主理应端坐在祥云堂正北方,那是权力与地位的象征。正房中央凸出一间三面敞开的抱厦,抱厦内放置着一座华丽坐榻。
然而今夜,那抱厦内的尊位却是空置的,不见人影。瞧宾客们自娱自乐的松弛态度,其中似乎并没有身份超乎众人之上的贵人列坐其中。否则他们的神态不会如此放松,定会是满面逢迎,恭谨有加。
宝珠询问身边的米摩延:“主人没来?”米摩延轻声说:“他一向最晚到。”
人虽未到,可华丽的坐榻两侧,两座一人多高的巨大灯盏却默默燃烧着,每一座上面都点着十几支牛油粗蜡烛,将抱厦内照得亮如白昼。一挂轻薄的纱帘帷幕遮挡在坐榻前,烛光影影绰绰地映了出来。
宝珠见状,遂转移目光,恶狠狠地瞪着每一名来宾,暗暗将他们的形貌记在心中,只等日后脱身之时,再一一清算。她在心中默念:逆贼们吃了我这真龙血脉端来的酒食,必让你们折寿三五十年,尽遭报应。
米摩延察觉到她的异样,轻按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凑近她耳边提醒:“低下头!不要与他们目光相触!”
宝珠不悦地问:“又是这宅子里的荒唐规矩?”
米摩延心事重重地摇了摇头,道:“不,只是与他们对视之后……可能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舞姬们将菜肴一一摆上宾客们的帷桌,再斟满酒杯。宝珠低着头,以眼角余光斜觑,暗想这些人虽身着常服,但仪态举止并不像民间人物;口中吟风弄月,措辞不俗,也不像是无知无识的富商巨贾。
她本想从哪张桌上顺一把餐刀之类的小武器,不巧没有看到任何一把刀具,羊臂臑之类的炙品,都是切成小块端上来的。
送上酒食之后,舞姬们理应列队退下,然而却有两三个容貌出众的被客人相中,留下来陪酒。
宝珠暗自庆幸自己未被点到,心中正想着赶紧离开这腌臜地方,却忽听有人呼喝道:“那胡儿留下!”
米摩延身形一顿,脸色微变。他虽一直低着头默默无声地行动,却因形貌昳丽、金发璀璨,在众奴婢之中格外醒目。
宝珠自被掳到此处,一直有米摩延做伴,心中已对他有了些倚赖之意。听闻他被点名留下,不禁忐忑不安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