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看到工部给出的单薄预算后,他们又失望地悻悻作罢。公主抠抠搜搜地只翻修了三四间屋和一间马厩,这点规模,连他们藏娇养外室的外宅都比不上。
“春寒赐浴华清池”,有传闻说公主此举是为与情人幽会。但这巴掌大的地方,仪仗车队都驻扎不下,真不知是养情人还是养猫。
转眼间,又是一个冬天过去,莺飞草长,李白桃红。寒食节与清明节重叠,朝廷依例放七天假,君臣可以暂时放下公务,或扫墓祭祖,或郊游踏青,享受明媚春光。
春假最后一天,宝珠骑着驴,低调地从骊山离宫漫步而出,为她牵驴的人自然是青衫客韦训。这个冬天,每逢旬休和节假日,宝珠总会微服私行,去华清池与他幽会,一起泡温泉。
这几日闭门谢客,抛开烦人的政务,头脑虽得轻松,腰腿却酸软得走不动路。宝珠暗想,下回再放这么长的假,还是去打猎吧。
“直接回宫?还是去东市西市逛逛?”韦训问道。
宝珠骂了一句:“我哪儿还有力气再逛街?你成心的吧?”
韦训眼神游移,装聋作哑不接话。
“回长安。不过中途路过一个地方,值得一瞧。”宝珠顿了顿道:“‘凤凰胎’的谜团,我大概解开了。”
韦训听到这个词,回身握住她的腕子,珍而重之摩挲那道伤痕,问道:“这还有什么疑问?”
“当然有!”宝珠郑重其事地说:“这整件案子中有个巨大漏洞。如果李氏皇族拥有真龙之血,天命所归,则不可能被陈师古‘捕杀硕鼠’的阴谋所害,导致社稷颠覆。倘若李家人只是普通凡人,那炼成人丹就不应该有救人性命的特殊药效。这两者本就矛盾。
我虽觉得自己有些气运,但血肉之躯,与布衣百姓没什么区别,为什么你饮下我的血,病就痊愈了呢?再说周青阳当时强调必须用‘长安的李氏皇族’入药,那住在洛阳的李昱一家难道就不是凤凰胎,没有药效?”
二人边走边聊。自韦训病愈、与宝珠复合之后,他便将陈师古的阴谋与凤凰胎和盘托出。宝珠这才明白为何他明明拿到了治病丹方,却仍执意不辞而别。患难与共,坦诚以待,彼时感情愈发深笃。
韦训皱眉道:“这件事我也琢磨过,始终没弄明白。原以为是因为你们李家人常服用什么特别的丹药或者珍馐,所以血肉有药效。可你回宫之后,我也没见你吃过什么特别稀奇古怪的东西。”
宝珠道:“这也说不通。我跟元忆爱吃热洛河之类的内脏菜肴,阿兄一点儿不碰;元忆喜欢吃奶酥和醍醐,我却觉得腻味。我们三兄妹一母所出,饮食习惯都天差地别,更别说其他宗室了。
但有一样东西,我们所有人是相同的——那就是饮用水。
从你那得知凤凰胎的真相后,我就一直在琢磨这个疑点。但凡历史悠久、人口稠密的大城,都有井水咸苦的问题,长安跟幽州也不例外。在幽州时,王府从附近玉泉取水使用。长安的高官富豪们但凡有点资财的,都从城外买水,不喝城内井水。
我专门询问过内侍省,他们说从百年前起,宫内就用骆驼从霖佑县运水。因为路途遥远,费工费力,只有皇室成员有资格吃用。十王宅百孙院的宗室蒙恩,也是用那里的水。这规矩沿袭太久,连我们自家人都未必清楚。”
韦训惊讶地道:“所以,问题出在水上?”
宝珠道:“等到了地方,就有答案了。”
二人一驴一路漫步,走了近两个时辰,终于抵达霖佑县。爬上一座风景清幽的小山,半山腰处,一泓清泉映入眼帘。泉池不过两间屋大小,甘洌清澈的山泉咕嘟咕嘟从地底涌出,欢快地打着旋儿,如同沸腾的热汤,水面泛起一圈圈细密的涟漪。
池塘边竖着一块古朴石碑,上书“醴泉”二字。泉眼附近设有营房,有兵卒持枪站岗。看来这就是李唐皇室专用的水源了。
徐来远远望见公主骑驴而来,连忙奔过来行礼。其他人得到指示,只在远处守着不敢过来。
“东西呢?”宝珠问。
“回公主,就放在池边。”
宝珠下了驴,和韦训一起走到池水旁,见草地上放着一尊湿漉漉的小石像,仅有一尺半高。石像五官已被水冲得模糊了,从衣饰看,应该是地藏菩萨。
韦训蹲下来仔细查看:菩萨像不稀奇,但这尊石像的质地却很奇怪,非金非玉,不知是什么矿物炼制雕刻而成。
宝珠说道:“这个念头我冬天就有了,只是天寒地冻不便验证。等到开春水暖了,我派谙熟水性的兵卒潜入醴泉深处搜索,果然在泉眼中找到了这件奇怪的东西。
当初我们在翠微寺相识,我问你没有公验是怎么进城的,你回答由永安渠水下潜入。既然你会水,那我假设你师父陈师古也会水。倘若他想在口味不同、住所分散的皇室饮食中做手脚,最方便快捷的办法就是对水源下手。”
韦训打量那座地藏像半天,伸手一捏,掰下一片石头。石头在残灯手下碎成粉末,映着阳光一瞧,其中有些闪烁着微光的透明颗粒。
“我猜,陈师古从你幼时起,就持续向你投放某种慢性毒药,造成你身患寒疾的假象。至于解药,就是这尊地藏。他避开哨兵耳目,由溪水逆流而上潜入醴泉深处,将石像放置在泉眼中。
长年饮用这眼泉水的皇室成员,血肉筋骨中会沉积微量解药,炼成人丹后,能够缓解你体内的毒。只不过药量不足,不能根治,逼迫你不断杀人炼丹才能续命。
周青阳虽医术高明,但她常年在乡间行医,并不了解皇室生活习惯,哪儿会知道我们饮水都是特供的。你在封龙山重伤失血,体内的毒素降到最低点,可巧服下我的血,彻底解了毒。”
宝珠仰着头,一脸得意地道:“如何?你服不服?”
韦训搓了搓手中的石粉,直截了当说:“不服。”
“昂?”
韦训道:“这操作太复杂了。他为何不直接在泉水里投毒?释放慢性毒药,一口气把硕鼠全毒死,根本不需要我这个间接工具。大费周章,计划反倒更容易失败。”
宝珠撇撇嘴,冷哼一声:“真是个阴险歹毒的坏猞猁。你以为我想不到?”
她指着山泉流动的方向,说道:“这醴泉源头虽被皇室独占,有专人看守,但下游的水就任人取用了。我派人去勘察过,泉水顺流而下,在山脚下汇聚成潭。那附近有个村子,住着二百多户人家,上百年都是从潭中取水吃用。如若在上游水源投毒,那山下的村民也在劫难逃。陈师古虽是个异想天开的老疯子,看来终究还有那么一点儿底线。
所谓真龙血脉,不过是普普通通肉身凡胎。只要拥有顶级权势,独占这眼醴泉,不论张三李四王五,乃至那些站岗放哨的卫兵,人人都可以是‘凤凰胎’。”
宝珠的这番推论终于令韦训信服。他低头望着那尊面目模糊的地藏菩萨,心绪十分复杂。
祂足踏莲花,右手持锡杖,左手持摩尼宝珠,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当年陈师古把解药雕刻成这般模样时,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
终于揭开了凤凰胎的谜团,二人原路下山,踏上返程路。
沿途杏花盛放,如云似雾的雪白花海中缀着点点殷红花萼,显得可怜可爱。宝珠一时兴起,考问韦训咏杏诗作。他背了两首,又开始顾左右而言他,纵身跃入路边花海中,折了一枝最娇艳的递给她。
宝珠无奈地低下头,让他帮自己簪入发髻中。没想到簪花之时,他迅捷无比地轻轻偷啄了她一下。接着装作若无其事,牵着驴继续往前走,脸上七分腼腆,还有三分藏不住的得意。
宝珠暗道:这家伙武功独步天下,如今连弩阵也奈何不了他,可偏偏在某些事上扭捏羞涩得很。近几个月,韦训频频往上仙观跑,行踪隐秘,就连她的贴身女官都难得见其真容。因他这般神出鬼没,竟有传言说公主的情人并非凡人。明明是自家的宝殿、自家的离宫,不知为何,平白添了偷情之嫌。
回城路上行人寥寥,偶尔有几个乡民行商经过。他敢当众偷香,倒是出息了。
宝珠故意奚落:“就这?”
韦训东眺西望,假装没听见。
宝珠探出身子,伸手揪住他衣领,使劲拽到自己跟前。庐山公停住脚步,百无聊赖地喷个响鼻,等着她俩吃嘴打架。
半晌之后,韦训猛地推开宝珠,低声喊道:“我衣服穿得薄!”说罢抓起缰绳,急匆匆闷头赶路。
宝珠仍意犹未尽,见他弓着背、步伐僵硬的模样,就知道这冤家又不听敕命擅自“起兵”了。
她没好气地说:“下回我给你弄一副裙甲穿着,没有比那更厚的衣服了。”
“不要!累赘得很。”青衫客头也不回,桀骜地拒绝。从后望去,两只耳尖烧得通红。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完结!八十万字,这是我写过最长的小说,跌跌撞撞抵达马拉松终点,感谢大家的陪伴。
后面大概会有一两个番外,等我歇过来再说。
连载中,一直有读者询问标题中“辟”这个多音字怎么读。为免剧透,我假装没看见。这个字可以读bì,释义为君主;也可以读pì,一往无前开辟道路。算是文名的小彩蛋。
下一个计划是把老坑《千妖百魅》填平,新读者可以当“已经写了三十万字的预收”收藏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