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训暗忖:那么这缕稻草是从哪里来的?他们租住的时候就已存在于院中了吗?倘若如此,驴应该早就吃下去了。
事发之时,杨行简被推入井中,十三郎被打至濒死,现场里没有其他人,但却有一个活物在庭院中目睹全程。
“她被掳走的时候,还有一个证人在场。”韦训低头盯着这束金色稻草喃喃自语道,“驴是证人……驴看到了凶手……”
拓跋三娘从屋里望着他,低声说:“疯得不像样了啊。”
许抱真疲惫地说:“正常人这么久不睡,也该被逼疯了。”
邱任道:“你们有没有觉得,他疯了以后,武功反而更高了?”
众人都不作声,心中均想:难道疯子师父传下来的深奥功夫,得变成疯子才能发挥全部威力?
韦训拿着稻草,没跟任何人交谈,神情恍惚、摇摇晃晃地飘出门去。
罗头陀道:“散了吧,我得找个地方补觉了。再高的武功,我也不想以失去理智为代价。”
其他三个人默然无语,遂作鸟兽散。
韦训走的路,正是他当时追踪扛毛毡的绑匪的路。这趟路他来回蹚过几十遍,每个路人都反复询问过多次,以至于路旁摆摊、开店的人看见他能躲就躲,乞丐们也早就换地方讨饭了。
宝珠失踪已经十二天,又是人来人往的里坊,路上的鞋印痕迹早就被踩得不复原貌。当时将她掳走的灰衣汉子经过时,虽貌不惊人,但因他蒙着脸、肩扛一大卷毛毡,外观尤为显眼,目击者共有八人。这些人都是常住于里坊的居民,证词相差无几,能够相互印证。
可自从绑匪带着宝珠逃进巷中尽头的赁驴店后,两个人就仿佛人间蒸发了。当时以为店里有暗门暗道之类机关,然而残阳院的门人最擅长土里生意,莫说掘地三尺,就是三丈也不在话下,他们几乎将整个铺子给拆了,也没有发现任何蹊跷之处。
穿过赁驴店,就是车水马龙的南市,周边店肆生意兴隆,流动人口极多,与里坊内的熟人环境截然不同,再没有找到一个人看到扛毛毡的男子经过。
灰衣男子逃入店中后,一掌击毙了店主,又剥掉了宝珠的衣物,按理说要花上一番功夫。可绑匪却在极短的时间内完成了杀人、脱衣、带宝珠逃亡三件事,并且做得干净利落,不留一丝痕迹,此事尤为可疑。
因店主已死,亲属将店肆关了,院子里的驴也都牵走了,只留下院中不值钱的杂物。
韦训再一次翻墙进入现场。这一回,他察觉到一些之前没有关注过的东西。赁驴店为了压低成本,不舍得买昂贵的精饲料喂牲口,用的是苜蓿、麸皮、麦秸之类草料,其中也包括稻草。这堆饲料和其他杂物一起堆在墙边,丝毫不起眼。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一束金黄色稻草,突然明白了什么,转身越墙而过,飞快返回小院。
因宝珠失踪,而绑匪逃亡路上,有多名目击证人看到了扛着毛毡的奇怪男子,赁驴店内又有宝珠的衣物,韦训一直默认那毛毡内必然就是被掳走的宝珠。但如果毛毡里并不是活人呢?
他跑进屋里扯出一条褥单,在十三郎诧异的眼神中,将铺盖卷进褥单里,扛在肩上,再一次跑回赁驴店。进入院内,他将铺盖丢在墙边,褥单折一折塞入怀里,这样空着两只手就可以通过店肆走进南市,丝毫不引人注意。
原来如此!宝珠根本不在毛毡内!
除了卖桃的货郎外,这个灰衣男子竟然也是一个假饵。他事先将稻草卷在毛毡中捆紧,袭击结束后,便扛起这一大卷东西奔向赁驴店,一路上故意被许多人目击。
等到了店肆,他将毛毡内的稻草撒在饲料堆上,藏叶于林,外人根本看不出有任何怪异之处。接着击毙店主、将宝珠的衣物留在屋内误导,将毛毡卷一卷塞进怀里,大摇大摆走进南市人流之中,既方便快捷,又不会引人注意。
只有一丝破绽,稻草不像铺盖那样结实,散落在院中少许,被驴目睹,这些天它一直试图提醒他们。
院门外的两条路皆是迷阵,那么宝珠究竟是通过什么途径被带走的?
韦训再次返回第一现场,绑匪与宝珠、十三郎发生冲突是在一楼正厅,家具桌椅翻倒,弓矢洒落一地。十三郎被击飞昏厥之后,看这一地狼藉,所有人都会认为宝珠是就地被掳走的。
但倘若不是呢?
韦训快步奔上二楼,十三郎在后面叫道:“师兄干什么去?”
绑架案发生后,他也曾来到二楼卧室寻找线索,但这里跟宝珠失踪前一模一样。她自幼被人精心照料,没有婢女,她缺乏自理能力,从来不叠被子。买来的脂粉妆品乱七八糟扔在妆台上,最后用过的那盒胭脂忘了盖上盖子,颜色依然艳丽。
韦训不禁沉思,倘若楼下不是第一现场,此处才是呢?宝珠力气不小,想要制服她,要么干脆打晕,要么卸下肩膀关节。如果这个过程已在楼下完成,那么将她带到二楼之后,就不会有激烈挣扎,也不会扰乱室内陈设。
第三人在地毯上将她的衣物脱下,交给灰衣男子当作幌子,本人则带着宝珠另寻他路遁去。
当时韦训便觉得蹊跷,绑匪一伙明知强行掳人一定会被他察觉,却为何要冒着生命危险,白白耗费脱逃的时间,将宝珠的衣物褪下,布置成类似“升仙”的场景?
此举并非意在侮辱宝珠,亦非为了打击他的心志,其真实目的,乃是为了误导他相信赁驴店便是绑匪携人逃走的路线。
屋内的窗户紧闭,韦训走到窗前,伸手推开,洛河两岸景观映入眼帘。
他不由得回想起宝珠醉意朦胧的那一夜,她曾经捧着他的脸索吻。韦训纵身一跃,跳出窗外,站在原来的位置,试图重温那一刻的温存。
然而从此处看去,窗框上却有一处不该有的痕迹。三指红痕附着于窗框外侧,所处位置从室内是看不到的。
韦训伸手摸了一下,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刹那间,心脏剧烈跳动起来。他旋即跃进屋内,将敞开盒盖的那一盒胭脂拿在手中,与窗框上的三指印记细细对比。二者没有丝毫色差,那就是她当天所用的胭脂颜色。
想象被掳走的危急时刻,宝珠已无力反抗,周身不着寸缕,没有任何可供丢下的随身物品,情急之下,她用手指蘸了唇上的胭脂涂抹在此处,当作记号。
韦训举目眺望宽阔的洛水,商船货船不时穿梭而过,于水面上留下一行行粼粼波光。残阳院一众惯常在陆上与地下活动,没人跟水打过交道,加之灰衣人是往南市方向逃走,因此他们从未往洛河上想过。
调虎离山之后,敌人精心布置了双重声东击西的诡计。陆地上的两条路全是迷惑人的障眼法,她是从水路被带走的。
作者有话说:
驴:知道为什么我是封面唯一拥有“蓝底一寸正面照”的角色了吧! 注:三指脂粉痕灵感来自于《太平广记-东延寺僧》
第185章
玉壶被岐王妃的婢女唤走之后,所有舞姬都很亢奋。
住在霓裳院、清歌院等地的家妓们,除了被当作礼物送给宾客,或是年老色衰后发卖给牙侩,从无一人能够脱离贱籍,离开王府重获自由。而玉壶凭借其天生丽质的容颜、柔顺温婉的性情以及出类拔萃的舞艺,终于在无尽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希望的曙光。
米摩延一手扶着宝珠后腰,以免她练习下腰时受伤,一面殷切地叮嘱:“听到了吗?玉壶是获得公子的宠爱,才有此机缘。倘若你练好舞艺,得到主人垂青,那脱籍不是更加容易?先从金桂宴上活下来,以后的事以后再想。”
宝珠已将身体伸展到所能忍受的极限,难受得龇牙咧嘴,表情毫无美感可言。但对米摩延的这番建言,她并没有予以回应。
今日她亲耳听过岐王夫妇的交谈,心中总是隐隐有一丝不祥的预感。玉壶为人和善,虽向她隐瞒金桂宴的真相,但宝珠理解她身为奴婢,有些隐秘之事确实不能交浅言深。
她还记得幼年时身边那名叫睿安的内侍,在向她提起“血涂鬼”后,便无声无息地失踪了,事后连名字都没人敢提及。
倘若玉壶能借此机会脱籍,成为嗣王的妾室,起码不用再去酒宴陪客。但事情当真会如此顺利吗?
练习完毕,浑身汗津津的宝珠掀开了食盒。这些惯于见风使舵、捧高踩低的嬷嬷,向来是顺风倒的墙头草,见谁得宠便着意讨好。今日给她留的飧食比初来乍到时丰盛多了,甚至考虑到她伺候主人归来时天色已晚,可能要吃冷饭,因此预备的是凉了也美味的菜肴。
一碟玉脍金齑,一碟剔骨鹅肉,一碟羊皮花丝,一碗冷蟾儿羹,还有两个螃蟹馅的毕罗。
“毕罗只能吃一……”米摩延话还没说完,宝珠已一口一个,全塞进嘴里去了。
“他钟情于戴玉臂环的观音,倘若我失之丰腴,戴不住臂环,‘杨柳小蛮腰’是活不下去的。”一句话,便将米摩延的嘴堵上了。
天色黑透以后,宝珠和米摩延二人又被传唤,前往夜宴上跳了一回双人舞,之后便返回霓裳院歇息了。这一夜似乎与往常没什么区别,然而夜半时分,玉壶回来了。
她是被人抬回来的。岐王妃召见她后,斥责其“狐媚惑主、习染王孙”,带坏了世子继辉,命玉壶跪在庭院中反省思过。其后又命自己的心腹奴婢“打烂她惑人的嘴脸”。
家妓们常受掌掴、罚跪、捧碗等惩处,然而玉壶此次所遭受的伤势却是致命的。她的两颊被戒尺反复抽打,直至血肉模糊,以至于露出森白的臼齿,剧痛之下,人已陷入昏迷。
这伤势绝对无法自愈,玉壶的室友悲痛难耐,哭着给她喂水,那水却顺着腮部的缺口,混着鲜血流淌而出,无法入喉。
宝珠立刻想起李昱曾对妻子轻描淡写说的那句话:“只要能管住儿子不往祥云堂跑,随你如何处置。”岐王妃照做了。
两日之后,曾经明眸皓齿、花容月貌的美人已面目全非,整个脑袋肿胀青紫,脓血四溢,竟胀至常人两倍大小,仿佛落入洛河浸泡涨大的浮尸。前去探病的姐妹只瞧了一眼,便被吓得哭着仓皇而逃。所有人心知肚明,她是必死无疑了。
子夜时分,饱受折磨的玉壶发出濒死的惨叫。
诡异的是,那并非玉壶本人的嗓音,而是尖锐凄厉,仿佛从地狱深渊中传出的鬼物咆哮。
“月将升,日将落,檿弧箕箙,王裔尽绝!”
夜枭啸叫般的尖叫贯穿整个霓裳院,利刃般刺破夜空,远远地传了出去。
“月将升,日将落,檿弧箕箙,王裔尽绝!”
阴风惨惨,重伤垂死的女人重复着这句诡秘莫测的不祥话语,似预言,又似诅咒。
在有严苛避讳的王府,对太阳不敬必将引来祸患。惊恐的室友试图捂住玉壶的嘴,阻止她继续发声。伤者早已失去意识,然而那声音却从她扭曲变形的五官中挤出,从破溃流脓的伤口中溢出。所有听到这凄厉叫声的人皆吓得寒毛直竖,裹着被褥瑟瑟发抖。
宝珠和米摩延亦是如此。两个人并排躺在榻上,两只冰冷的手紧紧相握,彼此从对方那里汲取并不存在的安全感。
无论是美貌过人、性情柔顺,或是才艺非凡,在这场残酷的死亡游戏中,被迫参与者无论多么努力,达成上位者所订立的严苛规矩,最后仍难逃劫数。丰腴或纤瘦,热情或贞静,贤惠或妩媚,实则无关紧要,他们可以随心所欲改变游戏规则。
“月将升,日将落,檿弧箕箙,王裔尽绝!”
凄厉的叫声无孔不入地钻进屋里。米摩延嗓音颤抖,悄声问:“那是什么意思?”
宝珠低声答道:“那是周幽王亡国时民间流传的谶语:月亮即将升起,而太阳会陨落。当桑木做的弓和箕草编织的箭囊出现时,王的后裔便要灭绝了。”
玉壶濒死的叫声没有持续多久,外面来了几个侍卫,悄悄用枕头将她捂死了,而后把尸身拖出院落。一切归于平静,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只留下无边无际而寂静无声的恐惧。
米摩延眼底的绝望再度浮现,喃喃自语道:“她终于从这里逃出去了。”
宝珠问:“他们会好好安葬她吗?”
米摩延轻声说:“惯例是后门的人负责处理身后事,头发、牙齿,年轻女尸有很多可以卖钱的途径。”
宝珠默默地想:原来她不仅生前受狮虎剥削享用,死了以后,还会被贪婪的秃鹫和野狗所分食,由皮至骨,一丝不留。
宝珠再度望向房梁,思索桂花花神绿珠的选择。黑暗中,她突兀地问了一句:“你也这么想过吗?”
同样凝望着头顶房梁的米摩延,瞬间便理解了室友的意图,他缓缓说道:“每日每夜,时时刻刻。”
“为什么没有尝试?”
米摩延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我害怕。佛经中说了,就算自尽逃离这里,像我这样的伥鬼也会坠入无间地狱,爬刀山剑树,抱赤烧铜柱,受镬汤煮身的苦刑。”
宝珠诧异地问:“你怎么会是伥鬼?”
米摩延悲戚地道:“自我来到这里,每一年的观音奴皆由我亲自传授柘枝舞,每一次赴宴领死都由我为其梳妆打扮。明知她们将遭受什么,却依然为一无所知的观音奴送行。为了苟活,我对她们犯下这些罪孽,难道不是伥鬼的作为?”
宝珠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无尽的愧疚与悔恨。这或许就是幸存者难以释怀的内疚吧。
“你绝非伥鬼,更没有犯罪,该死的另有其人。”宝珠抬起手用力握住他的肩膀,沉沉地道:“就算你曾有过一丝过错,也是身不由己,我赦免你了。”
同样身陷牢笼,同样为奴为婢,可听过她这番荒谬的话,米摩延却感受到一种无形的力量,仿佛她当真拥有将他拉出地狱的神奇伟力,眼眶中不禁泛出热泪。
他哽咽着问:“我真的无罪吗?”
宝珠坚定地回答:“想想圣卦出现的那一刻,你我是被菩萨选中的,是世上最纯真无邪的观音奴。”
晶莹的泪水自眼角滑落,坠向耳边,打湿了琉璃耳珰。是啊,在那个庄严神圣的时刻,他虔诚地祈祷,短暂地获得了一生中最荣耀的身份。倘若世间真有地狱,那么必有神佛存在。菩萨选中了他,他理应肩负使命。
室友静静地啜泣。就在玉壶命丧黄泉的这个夜晚,宝珠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士可杀不可辱。哪怕她最终的下场将落得与绿珠一样,死前也要与这群灭绝人性的恶徒拼个玉石俱焚。
次日,岐王府那日复一日的宴会照常举行。
剑器舞、胡旋舞、九功舞、狮子舞一曲接一曲上演,所有人皆陶然沉醉于歌舞酒色之中,乐而忘忧。
李昱攥着白玉杯,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心中很不痛快,那毒妇竟然不知会一声,就打杀了他最出色的领舞。想填补这种成色的美人,不知要等多久。
舞台上二十名侍卫身穿印有鳞甲的紧身衣,分成两列,迈着雄健有力的舞步,模仿金戈铁马的战场厮杀,乐师们奋力敲响大鼓,场面气势磅礴。是《秦王破阵乐》。
丹鸟跪坐在他跟前,向来如雕塑般沉默的她,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李昱醉醺醺地问:“鸟儿,你因何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