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训听了,摇头说:“师伯不会武功。”
宝珠一愣,难以置信地问:“怎么可能?”
韦训解释说:“她嫌练武又苦又无聊,占了钻研医道的时间,所以只修习了养生练气的内功,别的一概不会。”
杨行简不禁失望地说:“那岂不是又多了个腿脚不便的累赘?怪不得她要找人同行。”
宝珠好奇地问:“青阳道人是陈师古的大师姐,可看起来却跟三娘差不多,她究竟多大年纪了?”
韦训说:“师父也不清楚,只说她至少出生在开元初年以前,是个老妖怪。”
宝珠与杨行简大吃一惊,掐指一算,周青阳最少有九十岁了,是杨行简两倍。想不到传说中鹤发童颜长生不老的仙人,竟然就在眼前。可她不但没有仙风道骨的气度,还满口污言秽语。
一行人继续踏上北行的旅途。
周青阳倒骑着她的大青驴,不紧不慢跟在队伍后面。她不牵缰绳,放任坐骑信步前行,从葫芦里倒出一把炒白果,慢悠悠剥着吃。
不多久,青驴小步跑到宝珠的母驴身边,昂昂叫着,挨挨蹭蹭讨好谄媚。
周青阳扬手抽了它一个大耳刮,一人一驴又落在队伍后面。
宝珠在宫中养了许多骏马,见过动物求偶,知道“爱而不见,搔首踟蹰”,并不以为意。母驴十分高冷,根本不理会。宝珠回首,笑吟吟地道:“庐山公瞧不上你。”
从长安启程时,宝珠自重身份,万般不愿乘坐劣等坐骑。直至听闻它在观音奴案中作为关键证人立下大功,宝珠才一改往日嫌弃,给它取名“庐山公”,戏言因其功勋册封爵位,以表嘉奖。
驴性本犟,没走一里路,青驴再次悄摸摸地跟了上来。周青阳勒住缰绳,质问道:“金丹,你是想改名叫驴肉饼,还是想叫团油饭?”
青驴挨了主人训斥,不敢靠得太近,但仍百折不挠,时不时昂昂叫唤两声,热情洋溢表达爱意。
周青阳吃完白果,把空壳朝韦训身上丢过去,嗤嗤讥笑他:“你还不如驴。”
韦训牵着缰绳回过身,一边倒行,一边阴森森地问:“师伯猜一猜,老陈活着时,有没有教过我们尊师重道?”
周青阳一脸轻蔑:“呦,小病猫子刚缓过气就支棱了,还想欺师灭祖打师伯呀。”
韦训诡谲一笑:“你这把老骨头恐怕经不起打。不过,师侄我是个贼,要是师伯哪天丢了假肢,就得改称独脚道人了。”
他倒行与正走速度一样快,并不耽误赶路,一老一小你来我往拌嘴,谁也不让着谁。
宝珠心道青阳道人近百岁了,又是尊长,本想教育韦训两句仁孝礼义的大道理。忽地想起自己刚在洛阳杀了大伯一家子,似乎也没有立场教训别人。
于是,她掏出四侠庙中找到的半片鱼符,递给周青阳,说道:“这是从红衣女子的塑像中掉出来的,道长要不要留下作个纪念?”
周青阳伸手接过来,正反瞧了瞧,又随手抛给宝珠:“一文不值,我才不要。”
杨行简却对官员信物极为看重,从宝珠手中接过来一看,叫道:“游击将军是从五品的武散官,这可不是普通的鱼符!”他略一思索,又疑惑地道:“但本朝从无女朝官,更别说女武将了。”
杨行简心中一动,对周青阳道:“仙长,倘若您是因为怀才不遇、壮志难酬,才打算隐居山林,不如跟我们一道前去幽州。虽暂时不能透露我家主上的身份,但他知人善任,求才若渴,必定会以礼相待,为您向高层举荐。就算不当大国师,做个有品级的御医,也是声名显赫,相当体面……”
未等他说完,周青阳放声大笑,笑声中满是不屑:“御医?那是全天下医术最低劣的草包,还不如乡下行祝由术的神棍。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有身份的贵人听不进忠言,自然也容不得真正有效的药方。庸医们为了自保,只敢开滋补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把病人拖死了,回头查验,方子上全是人参灵芝、天灵地宝,反正找不出错。”
一番话说得宝珠与杨行简哑口无言。两人不由得想到“公主之死”的谜团,虽有御医团队参与诊治,最后公主却仍落得假死活埋。
周青阳这番话,既鄙夷庸医拙劣,又暗含讥讽朝政之意。她提起马鞭,作势向韦训虚抽了一下,同时厉声警告:“狸奴莫要沾染权贵!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鹰犬从没好下场。陈师古不许你们识字,自有他的道理。”
她阅历丰富,早看出这对父女气度不凡,绝非普通布衣。她之前虽劝过韦训勇敢袒露心意,却不愿他重蹈覆辙,泥足深陷,因此出言警告。
宝珠听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的话,心中很不痛快。周青阳这张嘴像是百年修炼成了精,村野骂街的粗俗话说得溜,这些上位者最不愿承认的肮脏手段,她骂起来也头头是道。
韦训这次罕见地没有回嘴,默默牵着驴继续往前走。宝珠看不见他的表情,心里有些忐忑,倾身戳了戳他,认真强调:“你不是鹰犬。”
韦训回头笑了笑:“那当然,我是猞猁。”笑容之中,却没有往日的洒脱。
宝珠突然想起,两人一直以幽州为目的地,却从未聊过抵达幽州后的生活。她理所当然地认为,韦训会继续陪伴保护自己。那么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见压下了小鬼的嚣张劲,周青阳很是快意,笑道:“怎么哑了?师伯还是欣赏你刚才桀骜不驯的样子。”
宝珠登时恼了,拿着那枚无名鱼符来回翻看,沉吟片刻之后,突然问道:“朱明是死于‘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吗?”
此言一出,周青阳瞬间脸色大变,沉声喝道:“你说什么?!”
宝珠瞧着她的神色,心里明白自己大约是猜对了。
“《尔雅-释天》里说:春为青阳,夏为朱明,秋为白藏,冬为玄英。人像中你排行第一,以青绿为裳,名为青阳;陈师古排行最末,冬应玄色,道号玄英;那么排行第二,穿朱红色劲装的女子自然就是朱明,第三个人应该是白藏。”
这一回,换周青阳沉默了。四侠庙已被摧毁,她本以为此生再不会听到这并列的四个道号,刹那间前尘荡起,如入华胥之境。
十三郎笑着叫道:“九娘是最聪明的!”
韦训为宝珠的护短倍感骄傲,转头回怼:“师伯怎么不吭声了?师侄我可挺欣赏你倚老卖老、好为人师的模样呢。”
半晌,周青阳回过神来。她已决心了断尘念,退隐江湖,不再追寻虚无缥缈的“乐土”之梦。因此只恍惚了片刻,就恢复了平静。
望着眼前这对朝气蓬勃的少年男女,周青阳觉得神清气爽,心中涌起一股别样的感慨。
她佯装恼怒,半真半假地威胁韦训:“逆徒口出狂言,那‘凤凰胎’的配方你是不想要了?!”
这无意间的一句话仿佛致命杀招,一击命中死穴,韦训得意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宝珠疑惑地问:“什么凤凰胎?”
周青阳答道:“这小鬼救命的灵丹,就唤作‘凤凰胎、活珠子’,他得老老实实帮师伯办妥两件事,我才会告诉他丹方。”
事已至此,再无机会阻拦。韦训僵硬地回过头,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如牵线木偶般牵驴前行,步伐异常不自然。
宝珠清清楚楚听到身后的十三郎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回头看时,小和尚神色恐慌,光脑门朝前,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师兄弟俩显然早就知道那丹药的名字。
“噢,竟是凤凰胎啊。”宝珠沉下脸,意味深长地重复道。
作者有话说:
庐山公是驴的戏称,来自南朝袁淑《庐山公九锡文》,是一篇诙谐游戏作品,大概是因为中古汉语发音中“庐”和“驴”很像。
恭喜公主之驴首先获得爵位封号。
第203章
眼前桌上摆着几碗精致菜蔬,一大壶酒,师兄弟二人望着满桌酒菜,愁眉苦脸地对坐叹气,毫无食欲。
今日落脚的旅店条件甚好,仆役们手脚麻利,安顿好牲口后,逐一将丰盛酒菜送给每个房间的住客。本该是放松休息的时刻,却被沉重的气氛压得透不过气。
“凤凰胎”的秘密被周青阳意外捅破,这二人哪里还有半分吃喝的心思。
回想翠微寺初识时,只是觉得个人私事,不便与旁人商量。岂知越瞒越久,反而更难说出口,那丹药的名字就变成一个不可预知的危险存在。如今秘密终于败露,她那般洞察秋毫的人,怎么可能猜不到此事与自己的关联?
宝珠进屋之前,面无表情地撂下一句话,让韦训吃完饭去她那屋谈谈。
眼见大难临头,韦训倒出一碗酒来,指望酒壮怂人胆,但喉咙干涩发紧,一时间根本不想送往嘴边。十三郎看着那碗中酒水波纹荡漾,显然是韦训的手在发抖。他这等绝顶高手会紧张成这样,说出去都没人信。
“师兄,我会给你诵经的。”小沙弥低声道。
韦训怔怔地问:“这就提前超度了?”
十三郎解释:“不是,求佛祖保佑你能平安归来。”
韦训长叹一声:“菩萨要了断我,佛祖又能如何?”
十三郎知道师兄弟俩祸福与共,倘若韦训因此被赶走,自己也没好果子吃,急得乱出主意:
“我听三师姐说过,百年前有个胡人独创出‘剖腹明心’的狠招。他割开肚皮露出五脏六腑,向皇帝证明自己忠心无二。你一进屋,就掏出匕首自裁!九娘必定大为震撼,等她气消了,我再喊师伯过来,给你把肠子塞回去缝上。”
听了师弟的绝妙巧思,韦训神色复杂:“阎王拜入残阳院,得排在你后头。知道么,就算把我算计死了,你的排序也只是提为十二,不可能直升大师兄吧?”
十三郎并不怕他,义正辞言地警告:“我不管师兄你怎么死的,总之要牢记原则:她再要动手打你,你不许还手!”
韦训想起上次那回‘还手’的真相,小声嘀咕:“想得美,岂有那等好事……”
河北藩镇的习俗与中原大不相同,哪怕是大城,也极少有夜里歌舞玩乐的地方。寒衣节过后,天色黑得越来越早。明日要早起赶路的商旅客人都早早睡下了,庭院里静悄悄的。
韦训站在宝珠门前,双腿似有千斤重。他心里明白,迟早要面对这场风暴,拖延磨蹭无用,不过是早一刀晚一刀的区别。
咬牙敲门之后,室内传来一声“进来”。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韦训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房门,踏入室内的瞬间,目光下意识先找逃生渠道——窗户的位置。同时又意识到此举徒劳,今日除非她主动驱赶,自己决不能拔腿开溜。
宝珠正坐在烛光下阅读,抬头看向门口,恰好瞧见韦训神色中透着绝望,偷偷瞅向窗户的小动作,她心中不禁有些好笑。
“别再干破窗拆门的事了,要赔钱的。”宝珠指着桌前的一张月牙凳,道:“坐。”
身为纵横江湖多年的大盗,韦训从未被人捉到过,此刻却好似落入法网的小贼,面对长官提审般紧张。
本以为宝珠会持弓以待,没想到她手里只是握着一卷书。脸上虽看不出恼意,可韦训早已见识过多次,她临阵之时一向冷静异常。他心底发毛,却也没有别的借口,只得如履薄冰坐下了。
宝珠将书卷置于桌上,道:“这是在洛阳买的元稹诗集,里面有几首我没读过的,翻阅后才知道缘由。‘贵主骄矜盛,豪家恃赖雄;女孙新在内,婴稚近封公。’
元九这诗痛斥公主们恃宠而骄、横行霸道。上层穷奢极欲,赏罚不明,以私为公。这种针砭时弊的反诗,自然不会流入宫中,让被骂的我看到。同理,你们瞒着我凤凰胎的事,想必是有合理的缘由。”
韦训暗自揣摩,宝珠借诗喻事,看样子是在帮他找台阶下。听她嗓音平和,似乎还有转圜余地,他悬着的心才稍稍落了地。
宝珠又道:“我们在翠微寺初识,立刻探讨生死大事,是有些交浅言深了。我猜你当时也很困惑。可是后来我们一路同行,患难与共,无论有没有结果,你为什么不说出来与我商量?”
这两句话中,就隐隐有些怨怼的语气了。说到底,这是一场信任危机。
韦训避无可避,目光迎上宝珠的视线,实言相告:“我答应送你去幽州投亲,是纯粹的承诺,不附带任何条件。倘若说出我需要凤凰胎续命,那就不对劲了。我不愿让你认为我……我图谋不轨,由此感觉受到任何胁迫。”
宝珠杏眼圆睁,一时间愣住。
这番话朴实得近乎粗粝,然世间万千锦绣文章,与其相比都显得黯淡无光。她自幼所见所闻:要驱使他人为己所用、达成目的,要么手握主宰对方生死的权力,使其畏惧臣服;要么就得与对方达成交易,用彼此认可的筹码换取合作。
遥想在翠微寺时,她以为自己用“一生荣华富贵”的厚利雇用了他。然而他却只将这一程当作无偿承诺,连关乎自己性命的隐情也不曾吐露过半分。
“可是没有药,你会死!”宝珠的声音陡然拔高。
韦训正色道:“人终有一死,我只想以问心无愧的方式赴死。”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价格。
唯有他不一样。
无所求,唯践诺;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
宝珠咬着嘴唇,久久说不出话。
韦训见状,微笑道:“师伯之前给的药丸缓解了症状,如此看来,‘凤凰胎’或许只是巧合,我意外掘入你的陵墓,你恰好名叫宝珠……这一切都是师父故意编出来骗我的,与你没有关系。”
“才不是意外巧合!”宝珠一听这话,气得涨红了脸,愤然道:“这是天意!是命运!什么叫没有关系,我们难道不是情人关系吗?!”
“啊?”
韦训瞪大眼睛,整个人都懵了,以为自己耳背听错。可是近在咫尺,绝没有听错的可能。瞧她认真的模样,不像是在开玩笑。
他满心惊疑,又不敢装聋作哑,小心翼翼左顾右盼,确认屋里有没有第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