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一夜之间风云变幻:幽州卢龙军在东北边境集结,昭义军听从她的指挥,将骑兵全数屠灭。他翻过井陉关外层层叠叠的尸堆,才来到这军帐之前,为她传递消息的使者是朝廷册封的三品外命妇。
此时此刻,就算这少女自称是九天玄女下凡,他也不敢有半分轻视,必须认真对待。
“梁某……属下……”纠结了几番谦称,梁什济恭敬行礼:“臣梁什济参见公主。”
他双手奉上装有王承武首级的木盒,侍卫接过盒子,捧到她面前打开,请她看了一眼。
“恭喜梁都头,如愿夺得成德统帅的位子。”宝珠不冷不热地道。
“臣有今日境遇,全赖公主赏识。”
“都头如今风头正盛,不过想要坐稳节度使的位置,恐怕还差点火候。”
梁什济自然知道她所指何事。河朔虽割据一方,可并不具备独立称王的实力,名义上仍是李唐之臣。无论纳不纳税,藩镇奉长安天子为天下共主,是朝野上下共识。
他虽然可以自立为节度使,但没有朝廷正式颁发的节旌,根本无法长久压制手下那帮骄兵悍将。今日木盒里的人头是王承武,明日说不定就是他梁某本人。
更何况成德精锐骑兵折损殆尽,想要继续在河朔割据立足,是难上加难。韶王拥兵十万,只要幽州与昭义乘胜追击,成德将就此消失。事到如今,向李唐血脉投诚,表达恭顺之意,是唯一出路。
“请公主代为转达:梁什济愿向长安称臣纳税,成德从今往后都是李唐领土,听从天子号令。”不顾身上甲胄沉重,梁什济艰难地俯下身,双膝着地行顿首礼。
“梁节帅是聪明人。”宝珠对他的态度比较满意,换了个称呼,缓缓道:“按照朝廷惯例,献上你效忠的证明吧。”
梁什济一愣,随即领悟了她的意思。王承武的首级只是点心,以家属为人质,才是俯首称臣必不可少的投名状。
他咬了咬牙,心一横,扬声喊来一名亲兵,命令道:“快去把宁宁叫来。”
片刻之后,一名穿着山文甲的小将步入账内,无措地立在那里。梁什济见状,催促指点:“脱掉头盔,跪下行礼。”
那人连忙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仅十七八岁的青涩面容。
“这是臣的长子,梁宁宁。”介绍完毕,梁什济朝少年下令:“今后你就追随公主身边,尽心侍奉。”
“阿爸?”那少年还没有回过神,梁什济推了他一把,再次催促道:“快去,以后你是公主的人了。”
那少年满脸茫然,抱着头盔,站到了侍卫队列中。看着父亲恭顺的神态举动,半晌后才茅塞顿开,自己已是质子身份。他不禁偷偷看向新主公,胡床上坐着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明明年少貌美,却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不仅仅是因为骄矜高贵的神态、不怒自威的气度,更源于她身上那股猛将独有的气息:混合着血腥与尸臭的浓烈异味。那是经历战场厮杀后留下的,死灵缠身的印记。
梁什济献上长子为质后,又小心翼翼地开口:“臣还有一事禀报。贼子王承武死前,曾多方打探到有件……有件名字大不敬的宝物,他还专门派人前去抢夺,只是这消息究竟是真是假,臣也不太清楚。”
不知第多少次听到有关这玄虚之物的传闻,宝珠早已感到厌烦透顶,索性坦然承认:“‘颠覆大唐,祸乱天下’。呵,我已知道了,那东西一直在我手上。”
瞧见梁什济脸上惊愕的表情,她继而说道:“如若不然,我怎会死而复生,拥有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神通?你大可将此事告知旁人:王承武窥窃神器,违逆天意,才落得自掘坟墓的下场。如今那神器已经认我为主,其他人莫要再痴心妄想。”
语毕,她补充了一条指示:“我走后,你好生安葬死者,拆除境内所有京观,入土为安。退下吧。”
梁什济满心惊疑,却也不敢再问,一步一步退出军帐。
没过多久,又有人入内禀报:昭义将领韩筠求见。
宝珠疲惫不堪,本不想再见此人,可忽然想起周青阳提过莫要积郁于心,还是让人将他领进来了。抬眼望去,只见韩筠抹额鲜明,甲片锃亮,显然求见之前特意收拾过了,宝珠心中不禁泛起冷笑。
她出言讥讽道:“好一个英俊潇洒的小将军,韩都头此番一鸣惊人,全灭成德骑兵,就凭这桩不世奇功,起码要升任昭义兵马使吧。”
韩筠一听,连忙躬身回应:“筠不敢贪天之功,此战全仰仗公主驱散战马、牵制敌军,若没有公主运筹帷幄,我等绝不可能取得这般战绩。”
说话间,他仔细打量宝珠,见她依旧包着那条肮脏的青布头巾,一夜持弓苦战,染过凤仙花汁的指甲掀掉了几片,露出血肉模糊的甲肉,好不凄惨。
“你不都习惯了吗?每次我殚精竭虑,调兵遣将,把最难的事办成了,你就跑来坐收渔翁之利,收割战果与荣誉。”
听了这尖锐刺耳的讥讽,韩筠心中苦涩,低声说道:“待局势一定,我便辞去昭义职位,前去幽州侍奉公主与大王。”
宝珠闻言,干脆利落拒绝:“我给了你第二次站队的机会,你拒绝了,如今我身边没有你的位置。”
说着,她抬手指着陪伴左右、浑身染血的将士,大声道:“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获取‘从龙之功’,那是要跟着我浴血奋战、拼死搏杀才能挣来的功劳。作壁上观,确定一方必胜时才加入战局,那叫见风使舵的贱货!
不敢冒一点儿险,不肯吃一点儿亏,单就这点来说,你还真是货真价实的韩家人,与你爹如出一辙。‘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看来这脏活累活,还得我亲自去干。”
被她劈头盖脸一顿痛骂,韩筠知道万事俱休,绝望至极,不禁潸然泪下。多年来他怨恨父亲阻挠自己天赐的缘分,然而这一次,是自己亲手斩断红线,再怨不得旁人。
痛快淋漓骂完之后,宝珠淡漠地命令:“带着你的战功滚回去。下次我路过昭义的时候,你跟卢玄复最好掂量清楚,究竟谁才是真正的‘王师’。”
韩筠再说不出任何话,黯然离去。后面仍有源源不绝的人求见投诚,宝珠将善后诸事全扔给袁少伯,自己仅带了王承武的首级,骑上驴返回石邑道观驻地。
黄昏时分,暮色沉沉,静室内昏暗不明,飘着一股草药气味。
山村野地,买不到像样的香料陪葬,十三郎拿了些气味清苦的药材洒在遗体周围,想来是在努力掩盖逐渐散发出来的尸臭。所有人都竭尽全力了。
“今日是你的头七,也是我十八岁的生辰。以前总是你去取敌人首级,这回换我了。”
宝珠将装着仇人头颅的木盒置于韦训床前,当作祭品。他清秀白净的面容隐藏在暮色之中,一眼望去与生前没什么区别。可她却不敢再伸手摸他,生怕碰触的手感如今日那些尸体一样,破坏了往昔美好的回忆。
“箭无虚发,仇不过夜。这一夜我亲手杀的人,比你一生还多。”
她哭不动,也笑不出。所有的气力与情绪都在这七日内消耗殆尽,只剩下麻木的疲惫。双腿双臂虚脱绵软,宝珠背靠着床,缓缓跌坐在地,身上仿佛承托着泰岳,脖颈、肩膀、腰背都深深地垮了下去。
“这就是命的重量吗?真的好沉啊……”
她就这般瘫坐在灵床前,沉默不语,直至残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彻底消失,天色全然黑透。
寒鸦凄切,冷月如霜。不知何时,于夫人悄然走进来,轻轻跪坐在她身旁,抬手将她一缕斑白散乱的发丝掖在耳后。
“该放手了,公主。”她柔声说。
宝珠转过头,倚靠在她颈窝间。许久许久之后,静室内响起一句极其微弱的呜咽:
“入殓吧……”
作者有话说: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第219章
马在远听闻自己赊给骑驴娘子的那批母马,竟被她用来施展“美马计”,一举将成德骑兵全数歼灭,惊得一跤跌坐在地,半天缓不过神。他心里清楚,自己在成德怕是待不下去了,恰逢于夫人前来拉拢,他立刻收拾细软,举族投奔。
马在远身为本地豪强,在他的带动下,以马家为首,陆陆续续有豪族、流民、逃兵、山贼投奔过来,加上愿意归附的降将战俘,如百川赴海一般,宝珠麾下迅速聚集起一支上万人的部队。
这些人对自己投奔的首领李宝珠有着五花八门的奇妙认知。
有人说她是江湖人称“骑驴娘子”的绝世高手,武功深不可测;有些人坚称她是死而复生的万寿公主,身负皇室血脉;有人神秘兮兮地低语,传言她手里握着一柄能够颠覆天下的神兵利器;还有人言之凿凿,说歼灭成德骑兵的将领韩竹是她的面首之一;有人称她曾在昭义大展神威,祛除瘟疫,因为那里来的人都说“宝珠(爆竹)灭疫”……
无论何种说法,宝珠一概不予回应,也懒得解释。在众人心中,唯有一个共识无可争议:她是传奇的中心,是故事的主角。
这支来自四面八方的队伍原本想自称娘子军,可巧,与平阳昭公主的部队重名了。袁少伯建议,公主以一枚缺角的玉梳当作帅印,队伍可称为“玉梳军”。
对这些前来投奔的人,宝珠承诺:北上勤王,要让大家有坐骑可用。
她反手又用了一回“美马计”:命人将母马牵至井陉关最狭窄的山谷中,利用它们呼唤马驹的回声,让声音在山谷间不断回荡,盘旋于高空,传播至最远处。
那些失散在大山深处的战马惊魂未定,又饿又怕,听到远方母马的呼唤,仿佛寻到救命稻草,逐一从山林间探出头,撒腿奔向井陉。不费一兵一卒,回收了八成战马,众人再次折服于她用兵如神的手段。
瑞龙脑香囊早已不知遗落到何处,宝珠沐浴更衣,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从京观上沾染的刺鼻尸臭洗掉。不知幸与不幸,头发变短了,否则还不知要怎么打理。
十三郎包揽了将遗体入殓封棺的全部流程。但宝珠不打算把他葬在成德,想着日后离得近些方便祭拜。于是命人装在马车上,准备移棺至幽州。
起殡这一日,她扶着棺木,轻声叮嘱:
“你投胎的路上慢些走,别跑那么仓促。我许你一片乐土,将来无论做人还是做狸奴,无论你投胎在哪里,都能衣食无虞。”
玉梳军拔营启程。
虽有梁什济、马在远等人献上的价值连城的名驹,可宝珠仍然执着地骑着庐山公。当领军的主将选择骑驴出行,驴就不再是受人轻视的劣乘,而成为世外高人特有的品位象征。那是高情远致,是仙风道骨,是超凡入圣。
就这样,少女骑着驴,马车载着少年的灵柩,身后追随着成德良马装备的万千精骑,浩浩荡荡向东北而去。
去往幽州的这最后一段路,他们沿着河流走。滹沱河浊流奔突,滔滔滚滚,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曾经的乌缎长发、无暇肌肤、细腻双手、优雅体香,以及她流过的无数眼泪……一切肉体凡胎印迹,如同这奔流向海的河水,一去不返。
墓有重开之日,人无再少之颜。
日光黯淡,一队灰色豆雁鸣叫着飞过玉梳军上空。它们顶着呼啸北风,穿行在低垂的昏暗黄云之间。
率先发现云中霜雪将凝,豆雁振翅下滑,低空掠过成德与幽州之间。藩镇界限对飞鸟形同于无,没人能够盘查它们的公验。这片大地对它们而言,曾经是、将来也永远是天下一统。
边境线上,一列列武士被甲执锐,拱卫着主公。他们在迎候一位历经艰难险阻、姗姗来迟的贵宾。
不顾厉夫人苦苦劝阻,韶王坚持撑着病体,乘坐马车从治所幽州城前往瀛州边境迎接她。
雪粒如盐霜一般,无声无息飘落在士兵们的甲胄上。
霍七郎双手插在袖中,倚在马车外打哈欠,呼出一团热腾腾的白雾。明明前锋已经打探清楚,公主的队伍今日巳时抵达。他却偏要早早出来在路上干等,让人冰天雪地跟着挨冻。若不是有块界碑拦着,他的魂儿怕是要脱体飞出去了。
就在众人望眼欲穿之际,官道尽头,渐渐出现了大队人马的踪迹。
霍七郎眼神极好,手搭凉棚,极目望去:只见队列先导是两队骑兵,□□骑着清一色白马。而后是一个剑眉星目昂首挺胸的小将,双手持高牙大纛,那是象征将帅权威的牙旗。而后是两队黑马骑兵,两队杂色马骑兵。整支队伍森严有序,声势煊赫。
然而,就在这威风八面的牙旗与骑兵过后,队伍后面却突兀地出现了一头驴,与周围的高头骏马格格不入。
这批兵强马壮的武士们,众星拱月般护卫着驴上的小娘子,浩浩荡荡朝这边行来,人马数量多得一眼望不到头。
韶王的仪仗队中泛起一阵低语骚动,支度使李成荫重重咳了一声,众人立刻安静下来,连忙挺直腰杆,高举牙旗,摆出亲王仪仗应有的庄重肃穆气势。
怕他提前下车吹了冷风,霍七郎不着急叫人,等着对方继续靠近,直到对面也发现了这边的行迹。
双方辨认过旌旗后,驴开始撒腿狂奔,一路风驰电掣穿过仪仗,冲到了队伍最前面。
霍七郎这才握拳敲了敲马车板壁。车门开了,厉夫人先一步出来,扶着韶王下车,准备给他披上裘衣。
李元瑛还没站稳,看清对面来人,美目瞬间睁大,张开双臂,不顾一切地飞奔出去。
这人一天大半时间都在床上卧着,偶尔下地走路也是不疾不徐,霍七郎还是头一次见他跑得如此急切,如此激动。因久病积劳,他脚步踉跄,身形摇晃,仿佛喝醉了酒一般。
与此同时,那骑驴少女也翻身落地,三步并作两步,向着这边飞奔而来,而滔滔哭声已先于脚步抵达终点。
跨越了万水千山,走过三重时节更迭,兄妹二人终于冲破重重阻隔,在漫天飞雪中紧紧相拥。
双方仪仗队伍静静伫立在原地,听着他们泣不成声。雪片愈发密集,鹅毛般洒落大地。
《凤凰胎》之卷完
作者有话说:
《西游记》中最震撼我的一个场景是接近大结局的凌云渡。师徒四人乘坐无底船过河,回头见河里丢下一具尸体。那是唐僧的肉胎,他经历九九八十一难,历劫取经,就此脱去凡胎修炼成佛。宝珠的一切肉身外在印记,也在漫长坎坷的旅途之中,经过历劫--褪去,随着河水流向大海,仅留下意志与铁骨。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她接受了天命的考验,最终抵达目的地,取得了此行的真经--《乐土方》四侠没有完成的遗志,无意间由宝珠接手,她将继续为此奋斗。这是她一路所见所闻,亲身体会,也是源自最朴素的愿望:终结乱世,让心爱的无双侠客、苦命小贼,无论投胎到哪里都是太平乐士。陈师古强行将证道的怨念塞给了徒弟,但韦训违训,拒绝当复仇工具,却阴差阳错促成了“道”的传承,只是途径形式并非陈师古所预想。
宝珠不仅是治愈韦训的凤凰胎,也是天下的凤凰胎,孵化后是乐士方的药引喜欢Be美学的读者可以把此处当作结局:《逝者如斯夫》
不喜欢Be的继续往下看,故事还没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