揣着满心好奇,她一路行至寝殿。进门一瞧,见李元瑛正在批阅各州呈文,脱口而出:“真开眼了,这王府过节除了张灯结彩,还得搜罗标致儿郎当装饰?”
李元瑛抬头瞥了她一眼,冷言冷语地道:“你这两只眼,别的一概不上心,专盯着标致人是吧。”
霍七郎闻着空气中有些酸味,立刻醒悟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堆着笑,凑过去给他拿肩推背,甜言蜜语地哄道:
“这天下哪里有比大王更标致的人呀?那都是些凡桃俗李,拍马不及。我这不是瞧见有陌生面孔,得问个清楚,万一是混进王府的刺客可就糟了。嘿嘿,尽责、尽责。”
内侍们见她进来黏在大王身边,放下手里活计,悄没声息地退出去。
李元瑛低下头继续看呈文,冷冷抛出一句:“那不是给你看的人,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霍七郎一愣,转念一想,登时明白了:“是给公主备选的?”
李元瑛没作声。
霍七郎拖着长腔“哦”了一声,继而说道:“好主意,治疗情伤,最好的灵药就是换下一个。过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果然是应景的节日仪式。”
李元瑛胸口涌上一口带火闷气,嘴唇微动,可忍了忍,还是咽了下去。
霍七郎仍像往常那般,盘腿往他旁边一坐。见食盒里堆着蘸满糯米粉的饴糖,还有各色干果蜜饯,都是元日节令小吃。她心想韦大确实命苦,吃不上糖,也没吃上公主,不知他这一路都在瞎忙什么。
她拿起一块蜜饯,笑着调侃:“外面几个都是二十郎当的涩果,笨手笨脚,没轻没重,未必懂得怎么哄公主开心,这事倒不如交给我……”
话没说完,李元瑛陡然变色,扔了呈文,扭身揪住她胸前衣襟,咆哮道:“你敢!你敢像对我一样对她,然后再拍拍屁股一走了之,我不会让你活着离开幽州。骁勇善战?飞檐走壁?你真以为我对你们这种人束手无策?!”
霍七郎见他盛怒之下双手发颤,脖颈青筋都暴了出来,这样一张倾国倾城的脸,竟然呈现出几分狰狞之态,可见愤怒已极。不管之前爆发过多少次矛盾,她心里明白,此时才算真正触到了他的逆鳞。
霍七郎轻声说:“我知道,那三百个重弩兵是吧?亲眼见识过我的功夫后,为了对付韦大,你悄悄练兵,专门应对江湖中的武林高手。”
被她发现私下的战备,李元瑛冷酷地承认了:“没错,只要我察觉他欺负过宝珠,就算他侥幸在王承武的床子弩下幸存,也会死在我的弩兵手里。”
霍七举起双手以示投降,诚恳地说:“大王放心,老七不敢勾搭公主。不管死在大王手里还是侥幸逃脱,早晚有一天我都会殒命。到那时,韦大在阴间等着收拾我,那相当可怕。”
李元瑛冷笑一声,撇开揪住她衣襟的手。
一句玩笑都开不得,立刻拿出压阵的秘密武器放狠话。他自己能忍的苦,肯咽下去的亏,却舍不得妹妹沾到一点点。任何不利于她的苗头,他都会视如寇仇,辣手剪除。
霍七郎不禁感慨:“公主才是你唯一的命脉。”
李元瑛语调冷若冰霜:“毋庸置疑。”
他故意用大堆军政要务令宝珠忙得陀螺般停不下,抽不出片刻时间胡思乱想。过年时也不让她闲着,以卧病为由,把应酬交际全都推给了她。
宝珠整日与监军使阮自明、幕府文武僚佐、各州刺史斗智斗勇,夜里想独自伤心一会儿,往往还没掉几滴泪,就累得睡着了。
破五祭祀,兄妹二人前往悯忠寺为贵妃烧香祈福。返程途中,谈及幼年时在母亲双翼护佑下无忧无虑,二人皆是感慨万千。
李元瑛觉得时机已然成熟,郑重提出要跟她谈谈尘封的旧事。
回到王府,他屏退左右,拿出了那只装有药渣花泥的荷包,将贵妃头七那一日在蓬莱殿遇到的怪事,以及“血涂鬼”的传闻源头一五一十道来。
宝珠本就心思敏锐,如今拿到这件证物,又岂能猜不到事情的前因后果,一时间脸色惨白,喉头哽塞。
她将自己被活埋时的种种细节,以及食冰致病、胡椒卿在御医人选上做手脚的猜想告知李元瑛。
兄妹二人将各自掌握的情报拼凑在一起,抽丝剥茧推理疑案。
李元瑛总结说:“皇帝听了串去中直传天下的谣言,质疑我的血统,遂趁着母亲生产虚弱,无力抵抗之际,狠心将救命的止血药倒进芍药盆景中,致使她失血而亡。事后为了掩盖罪行,又将当时在产房的证人逐一灭口。
但是宫中没有不透风的墙。母亲去世后,宫人之间渐渐流传起血涂鬼的秘闻:一个浑身染血、充满怨恨的红色冤魂,在大明宫中游荡。”
李元瑛从一只锦缎包袱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件珍藏多年的石榴裙。日久月深,这条红色缭绫织就的轻薄罗裙,颜色已变得黯淡无光。
宝珠看见这条熟悉的裙子,即刻落下泪来。她认得这是母亲的石榴裙。
皇室日常所穿衣物,每日淘汰换新,从不清洗。唯有这条裙子,是薛贵妃逃难路上所穿,白狐引着皇帝去山洞中迎接时,她就穿着这件石榴裙。这是最宝贵的纪念品,她一向珍而重之地收藏着。
李元瑛沉声道:“母亲头七那日,我潜入蓬莱殿将这条裙子偷走,想留作纪念。皇帝心怀鬼胎,察觉她的石榴裙在头七回魂夜离奇消失,又听到血涂鬼的传闻,定然惊慌不已。”
泪珠打湿了血色罗裙。
宝珠哽咽着说:“他心中惧怕阿娘的冤魂作祟,回来寻仇,从那时起,就再也见不得有人在他面前穿石榴裙,禁令从此成为宫规。这疑神疑鬼的心态发展到极致,甚至见你大婚时穿新郎红袍,都惊恐万状,无法忍受,再不愿看见你酷似母亲的脸,将你流放到幽州。”
前朝后寝人所共知:自贵妃去世,皇帝性情大变,开始亲近左道方士,时常在宫观中闭门不出。朝臣以为他在炼丹求长生,但或许,这个天下至尊至贵之人,只是为了寻求法术驱鬼,来平息内心无法言说的恐惧。
李元瑛继续道:“你出事那一日,他收到有人向公主投毒的消息,震怒之下,命金吾卫立刻逮捕所有有资格进入栖凤殿的宫人严刑拷打,想要找出谋害公主的真凶。你是清楚的,酷刑之下,无人能够承受。
我在宫内的眼线回报,当时有好几个人吐口认罪,却又拿不出毒物证据,显而易见,都是屈打成招。你的心腹女官鲜于静为了摆脱棰楚,声称黄昏时分看到一个红色鬼魂飘入栖凤殿,之后公主就突发急病。”
宝珠声音干涩,干巴巴地说:“她是受刑不过,无可奈何,打算把罪责推到鬼神身上。”
李元瑛点了点头:“岂料鲜于静这句被逼无奈的供词,正好戳中了皇帝最为忌惮惊惧的秘密。他慌了,以为母亲的厉鬼再次现身作祟,带走了心爱的女儿。之后的事顺理成章,他无暇顾及你真正死活,一心想要镇压厉鬼。
方士们皆是些阿谀逢迎、巧言令色之辈,只要能让皇帝安心,他们什么离谱的鬼话都能编得出来。他听从了方士的建议,为赶在母亲的忌日举行葬礼,来不及停灵,种种巧合凑在一起,竟无人发现你当时其实只是假死昏迷。”
宝珠双唇颤抖,喃喃道:“我被下葬时,佩戴着阿娘的十二钿花树头钗。陪葬品、地宫与葬仪,全都远超公主规格,与皇后等同。脸上盖着厚重魌头,即便有微弱呼吸,旁人也难以察觉。
地宫中用了活人殉葬、巫蛊压胜,与母亲同日同时同刻下葬,这些匪夷所思的手段都是为了镇压血涂鬼——那个爱穿石榴裙、流血而亡‘薛’姓妃子。他……他将我当成了母亲的替身。”
李元瑛叹道:“据长安传来的消息,直至如今,你的陵园中仍在不断举行超度镇魂的法事。母亲已离世八年,他依然忌惮极了。
‘白狐引路’是皇帝的祥瑞,是他承接天命的符兆。二十年后,他背弃了当初逃难路上‘但有出头之日,绝不相负’的誓言,惧怕母亲穿着石榴裙的亡灵前来索命,更深恐被曾经眷顾他的天命所抛弃。”
贵妃之死,以及公主被活埋的秘密终于揭开了。
虽早就猜到了幕后真凶,但真相赤裸裸地剖开摆在面前,宝珠仍难以承受。她一言不发,满脸是泪。
李元瑛目睹妹妹肝肠寸断的模样,长叹一声,伸手抚摸她短短的头发,说道:
“我知道你难过,因为他是真的爱你。你长得像他,聪明伶俐,活泼可爱,宠爱你无需顾及前朝势力掣肘,不用担忧皇储争权夺位。他投入一切人财物力悉心栽培你,向所有人炫耀你书法精湛,文武双全,真心实意为掌上明珠骄傲。
孩子回馈给父母的爱,是最纯粹、最真挚的。但是你要明白,皇帝最爱的终究还是他自己,是大明宫中至高无上的皇位。”
宝珠靠在兄长怀中,无声饮泣。
李元瑛神情肃穆,轻声道:“无论我的生父是谁,我们两人都由母亲孕育。她离去后,这世上,唯有你我是真正的血脉相连。”
作者有话说:
符命,是指上天预示帝于受命的符兆。
第222章
虽然无人明言,但幽州上下每个人都隐约感到大战将至。
长安天子坐拥十五万神策军,那是拱卫京畿的中央禁军。被他流放至边境的儿子韶王李元瑛拥兵十万,再加上公主带来的一万玉梳军,二者已经具备战场正面对决的实力。
当然,中间还有一些难以逾越的礼教障碍:孝道乃是立国之本,是通行四海的礼义廉耻之纲。儿子公然与父亲兵戎相见,属于大逆不道,即便儿子侥幸得胜,天下没有哪个要脸的臣民会支持逆子。
另一种可能是,皇帝年事已高,无力处置这个远在边疆的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无论皇位日后由谁继承,都绝不会容忍这个兄弟拥兵自重,倘若朝廷兴兵,韶王也不可能坐以待毙。
二者必有一战。
幽州监军使阮自明决定押宝韶王。毕竟他身在幽州,也没有第二个皇子可选。亲眼见证李元瑛力挽狂澜,击败原节度使刘昆,征服幽州,而万寿公主李宝珠奇迹般死而复生,率领大批骑兵投奔兄长,阮自明不得不相信天命是偏爱这对美人兄妹的。
身为高位监军宦官,阮自明自有一套跟中央宦官系统联络的渠道。加上幽州驻长安的进奏院,如今快马奔波在长安与幽州之间的密使,比史上任何一个时期都更频繁。
立春,北方边境依然寒风刺骨,可按照节气算,新一年的春天已然降临。身为本地最高执政官,韶王带领妹妹和一众官员前往东郊,举行迎春大典,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祭祀仪式结束后,李元瑛提及本地一处特殊的名胜,想让宝珠瞧一瞧。
他们乘坐马车,前往北郊。宝珠心中疑惑,兄长遭难后体力不济,除了他必须出席的祭祀活动,从未外出游玩过。况且春寒料峭,草木未萌,能有什么景致可看?
仪仗簇拥着马车,很快抵达目的地。车门打开后,李元瑛怀抱手炉,端坐在车内,看起来并没下车的意思。
宝珠顺着他的目光,向马车外望去。大约百步开外,矗立着一处庙宇,规模虽然不大,但往来信众络绎不绝,看起来香火不错。
她定睛细看,那庙宇上的金字牌匾上写着:二圣祠。
“这祠堂祭祀的是谁?”宝珠问。
“你猜。”
“人间称圣之人,除了天子,那就是先圣孔子,亚圣孟子。是祭祀孔孟的庙宇?”
李元瑛摇了摇头。
“难道是诗圣杜子美,书圣王羲之?”
李元瑛又摇了摇头。
“那总不能是画圣、医圣……哎,你快告诉我吧,我心里乱得很,没心思观光游览,也不想玩猜谜游戏。”宝珠仍未从悲伤中走出来,语气带着几分烦躁。
李元瑛缓声道:“那是祭祀安禄山与史思明的祠堂。”
“什……什么?!”
天宝之乱,安史二将叛唐,这场席卷全国的浩劫,导致盛唐从此由盛转衰。幽州正是他们起家之地,叛军便是从这里挥师南下。
宝珠勃然变色,怒容满面,“竟有人为这两个杀千刀的逆胡建祠,还胆敢公然祭祀?这些香客都是反贼不成?!”
“只是附近的普通村民,还有祈愿平安的士卒而已。”李元瑛道。
宝珠沉思片刻,道:“我明白了,是跟祭祀五瘟鬼一样的民间淫祀。立刻派人拆了,移风易俗,以儆效尤。”
李元瑛干脆地说:“我已经拆过一次了,这是他们集资重建的。再砸,怕是要激起民怨兵变。”
宝珠大惑不解,愤懑难平:“为什么要纪念他们?大唐的国运就是被这两个祸国殃民的逆贼生生打散了!”
“因为他们在此地执政时劝课农桑,又凭借强盛的军力打得周边异族服服帖帖,不敢来犯。对中原来说,安史之乱致使民不聊生,十室九空。但叛军劫掠的财物都由兵卒运回幽州大本营。两代人过去了,后人仍然忘不掉那段美好富足的日子,由衷地怀念那两个胡人,为他们立祠,尊为二圣。
百年前,狄仁杰曾在魏州执政,清正廉明,深受百姓爱戴,为他立了生祠。后来他儿子狄景晖也来魏州任职,为人贪婪残忍,横征暴敛,于是百姓又去把他爹的祠给砸了。百姓是很实际的,根本不在乎皇位上坐着的人姓什么,是汉人还是胡人,只要能让他们吃饱穿暖,手有余粮,就是圣人。”
听着兄长慢声细语讲解,宝珠望着那座香火不绝的祠堂,想起了倒塌的四侠庙,心中翻江倒海,沸腾不已。
天道公平吗?正义又该如何评判?
百姓的信仰真心实意,又极端功利。侠肝义胆的四侠被人遗忘,祸乱天下的逆胡享受香火。河朔藩镇与中原矛盾重重,中原又靠抽取南方粮税维系统治,各个地区都有利益冲突。民心向背,唯结果论。
李元瑛道:“虽然有阮自明和进奏院把控情报,但我取刘昆而代之,和你尚在人世的消息,迟早会传入长安。如今你我的处境,刚好跟安、史二人相似。同样的大本营,人马兵力相去不远。如若在此地起兵,连攻入关中的路线都如出一辙。问题是,我们真的要重走一遍撕裂国家的路线,让百姓再次蒙受战乱之苦吗?”
“不!”宝珠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想青史留名,不想当这种遗臭万年的‘圣人’。”
李元瑛颔首:“到底是血脉相连,所见略同。若想将伤亡减至最小,唯有另一条更危险的路可走——遵循祖宗旧例,玄武门决胜负。”
宝珠哀叹一声,抱怨道:“我历经千辛万苦来幽州投奔你,还没待多久,竟又要原路返回长安。万里迢迢折腾这一趟,我这是图什么呢?”
李元瑛郑重其事地道:“你曾指天发誓,无论什么游戏,都会倾尽全力帮我。这世上,没什么比政变谋反更需要助力的游戏了。”
宝珠回忆过往,对此全无印象,满脸疑惑地问:“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
“你五岁那一年,九月十三,我背着你回蓬莱殿,你亲口许诺把全天下的誓言都给我。”李元瑛不假思索,将当时所有细节一一道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