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次?!此念一起,韦训被自己吓到了。
勒马止步,回望长安,但见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大明宫浮在城北高地上,百官上朝时点燃的灯火宛如一道星河,通往九天仙宫。
不知怎的,他忽然感觉到脖颈一紧,仿佛有一道无影无形的绳索,远远地把他拴住了。
作者有话说:
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 遥认微微入朝火,一条星宿五门西--白居易《登观音台望城》于/厉二位的职位已从郡夫人升为国夫人(正一品),但口头称呼依然是夫人武元衡遇刺案后,此后历代宰相府邸形成惯例,不再种植高大树木,以防刺客潜藏,这种做法也逐渐影响到皇宫。
在前期遭遇霍七屡次撕伞后,韦训建言把树砍了,导致她潜入皇宫会难度增,不愧是残阳院同门情。
顺便想到一个笑话,兄妹俩还真是一对“卧龙凤雏”(字面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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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从结构上就此结束,后面还有一章对贯穿全文的两个案件进行最后揭秘。
第233章
长公主圣驾突然降临宝台寺,没有给寺内僧人接驾的敕令,便带着浩浩荡荡的随员直奔而来。
骑兵开道,幡幢猎猎,鼓乐齐鸣,六驾金根车一路直抵山门。内侍省宦官持拂尘、捧香炉,女官手托佛经、香烛、供器,数百人鱼贯而入。掌管佛门僧尼事务的祠部司官员,以及公主府属官紧随其后。
宝台寺住持怀谦长老惊得手足无措,莫说提前扫洒布置,他连换身像样袈裟的功夫都没有,急急忙忙带着寺中有头脸的僧人,一路小跑迎驾。
望着这宏大阵仗,老和尚汗流浃背,心中七上八下,不知这位至尊至贵的天人公主屈尊驾临,所为何事。她既是摄政监国公主,又是道门领袖,更有死而复生、羽化登仙等等不可思议的神通,简直是活神仙在世。
而宝台寺只是长安城中一座普普通通的庙,既无佛门至宝,亦无知名景观。平日里莫说接待皇室,连为她执伞的太监都是自己这辈子见不到的大人物。
前导金吾卫骑兵并未特意清道,任由百姓驻足围观。普通香客与寺中僧人挤作一团,目瞪口呆望着这声势浩大的仙人仪仗。
公主光艳照人,头戴莲花宝冠,身着赭黄法衣——黄色法衣是道门最高等级的服饰,身着帝王专用颜色,喻示她不仅是宗教领袖,更手握人间至高权柄。
见此威仪,怀谦等和尚早把“只跪佛祖不跪人”的规矩抛诸脑后,摆上蒲团,纳头便拜。
公主相当客气,抬手虚扶,左右两名内侍立刻上前搀扶怀谦,同时奉上金字佛经、龙涎香、鎏金法器等供佛厚礼。
老和尚喜不自胜,待看到公主身后的宦官捧着紫金钵盂、锦襕袈裟、金银德杖等佛门重宝时,简直欣喜欲狂,激动得以为自己在做梦。
然而公主并没把这些圣物赐予他。她站在庭院当中四下张望,片刻后锁定了目标,朝角落里招招手。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沙弥从鼓楼后探出头,小心翼翼观察她的脸色。宝珠面无表情,再次招手示意。
小沙弥挤过人群,垂头来到她跟前,含羞带愧地小声喊了一句:“九娘。”
宝珠见他身高已超过了自己,身上仍穿着去年在洛阳置办的僧衣,如今已破旧不堪,裤脚吊起,露出半截小腿。
围观人群心中纳罕,不知这衣着寒酸的小沙弥究竟是何等身份,值得公主特意召见。
四下无声,宝珠沉默不语瞪了他半晌,随后从女官托盘里抄起一根敲磬的铜制犍稚,撸起宽大衣袖,恶狠狠往他的秃脑门上敲了三下。
只听得“铛、铛、铛”三声清越脆响,那犍稚仿佛敲在金属上,发出铜铁之声。众人皆尽愕然,纳闷这小沙弥的头是什么材质的,这么狠敲三下,他眼皮不眨,脑门上连个印子都没留下。
十三郎自知犯错,一动不敢动,低头任由她敲打。
敲完三记出了气,宝珠冷哼一声,扔下犍稚,从托盘上拿起华丽的锦襕袈裟,抖开了披在他身上。又将紫金钵盂、九环锡杖塞进他手里,揶揄道:“这根棍子可够长够直了吧。”
十三郎得偿所愿,登时满脸放光,要不是一圈圈的人围着,恨不能蹦上天去。
住持怀谦张口结舌。他依稀记得寺中挂籍的僧众中,有这么一个法号善缘的小沙弥,但寺中没有他的职位,也不供给吃喝,他一向在外面流浪化缘,万没想到公主这三件佛门重宝,竟是为他准备的。
“功高莫过于救驾,这小沙弥曾救过我的性命。”
宝珠转过身,挑眉看向怀谦,意味深长地道:“长老是善缘的授业恩师,功德兼隆,往后宝台寺成了皇家寺院,您将大有作为呀。”
怀谦年逾七十,是老成人精的和尚,岂会听不出公主弦外之音?略一提点就明白了。她不知为什么要提拔这小孩儿,自己平白得了为天家抬轿的机会,好处不可估量。宝台寺时来运转,说不定佛祖跟三清打招呼了。
他忙堆出满脸笑意,连声道:“贫僧愚钝,蒙公主青眼,惶恐之至。善缘沙弥慧根深种,前途无量,贫僧自当尽心教导,广结善缘,以报天恩。”
大家都明白了,这名尚未受过具足戒的小沙弥,已是内定的宝台寺二当家,只等他成年,就是皇家大寺的住持了。众僧既羡且妒,不知这流浪儿哪里来的造化,讨饭的破碗转眼就换成了金钵。
为抬举十三郎精心筹备了这趟行程,回程路上,宝珠怡然自得,嘴角扬起。她也很挂念十三郎,原想将他接入宫中。转念一想,他们师兄弟自由自在惯了,恐怕受不了宫规约束,遂又改了主意。
回到内廷,她打算顺路去清思殿瞧一眼李元瑛,再前往上仙观监督改建搬迁进度。远远望去,只见清思殿前的毬场上站着三十多名宫女,一排排整齐列队,人人挎着包袱,一名女官正在训话。
宝珠向于夫人问:“这是在做什么?”
于凝华一眼望去,解释道:“二圣开恩放出去的宫人,是分批离宫的。为防她们泄露禁中秘事,离宫之前都要训导一番。”
宝珠点点头,并没多想。走到近前时,前排有个十二三岁的小丫头,眉眼轮廓似曾相识,她不禁多瞧了两眼。
女官与宫女们见公主仪仗逼近,纷纷低头屈膝行礼。那小丫头蹲下身,却频频抬眼偷瞄,宝珠也在聚精会神打量她,二人眼神对上,她慌不择路掉头就跑。这突兀举动极为扎眼。
宝珠对左右侍卫道:“抓活的,小心别伤人。”
众侍卫立刻如狼似虎般追了上去,因有公主旨意,不敢下重手,捏着她的细胳膊细腿儿抬了回来。
小丫头被捆好了抓到宝珠面前,已吓得两股战战,满脸是泪。宝珠盯着她,记忆如潮翻涌——此人就是她被活埋当天,拿错了石榴裙的那个小婢子。
栖凤殿其他宫人皆被先帝下令殉葬,她怎会独活?背后又是何人指使?
小婢被捕时衣襟散乱,后背布满陈旧鞭痕,宝珠命人给了她一条披帛遮着,移步至毬场旁的观赏长廊下,屏退众人,仅留下于夫人,开始审问。
“你叫什么?”
小婢伏地瑟瑟发抖,不敢吱声。于凝华微笑着恐吓:“被金吾卫抓去禁中大牢,拔指甲敲髌骨的刑罚可不好受,不如老实交代。”
女孩儿脸色煞白如纸,答道:“奴婢叫高团儿……”
宝珠问:“你那一日拿石榴裙给我,是受谁指使?”
高团儿摇头,声音发颤:“没人指使。奴婢走鲁源内监的关系,刚刚得了进殿的资格,头一回服侍公主,不知宫里有这古怪规矩。”
宝珠见她年纪幼小,又问:“栖凤殿所有上殿的宫女内侍都死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团儿流着泪说:“奴婢拿错裙子,做错了事,公主一出门,就被夏典正抽了一顿鞭子,赶我去做杂役,不许再进殿了。”
宝珠暗自思忖:栖凤殿宫人籍册上加起来有三百多人,有资格贴身服侍自己的人不足五十。她被赶出去做劳苦杂役,反倒因祸得福,躲过了金吾卫的搜捕拷问。
典正是负责纠察宫闱、惩戒过失的女官,宝珠瞧着高团儿后颈露出的鞭痕,皱起眉头:“我宫里从没有打人的规矩,夏典正也不是滥施刑罚的人。”
团儿嚎啕大哭:“她在公主面前自然是不敢的。前一天夜里,她赌输了钱,心里不痛快,说要杀鸡儆猴,扒光奴婢的衣服,让我跪在众人面前挨打。”
宝珠心中一震,之后便明白了。夏芳春三十多岁,自她入主栖凤殿后便在身边服侍,因老成谨慎,深受她信任。如今想来,心腹仗着主子权势狐假虎威、瞒上欺下,原是常有的事。
她早听说夏芳春年轻时有赌博恶习,后颈的铜钱烫疤就是旧主惩罚留下的。自己带着弟弟入主栖凤殿后,再没听闻她犯过错,但据说赌博的顽疾是戒不掉的,怕是她藏得更隐蔽了。
良久,宝珠缓声问:“你做杂役的地方,是不是靠近小厨房?”
小婢浑身猛地一抖,面如死灰。
“你受此殴打侮辱,想报复夏芳春,却奈何不了典正的权势。趁着傍晚小厨房为我准备石榴果子露和甜瓜的机会,你悄悄放了几块冰进去。正值夏季,饮品水果本就要冰镇,冰块也是现成的,没人会注意。
我吃下脏冰,多半会上吐下泻一阵,不会有大碍,但我的近侍女官会因失职受罚。你想通过这手段,间接报复夏芳春,是也不是?”
高团儿浑身筛糠一般,跪都跪不住了,直接瘫倒在地。
于凝华绷着脸,怒道:“原来罪魁祸首竟是你这死丫头!你可知此案牵连近千人,多少人为此家破人亡掉了脑袋!”
望着魂不附体的小婢子,宝珠许久没有作声。
谁能料到,谜团重重的公主之死案,引发者竟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高团儿错拿石榴裙,遭到沉溺赌博的夏芳春毒打,心生报复意图,用冰块污染主人饮食。冰取自湖河,质地肮脏,只能隔着器皿取凉,不能直接接触食物。
可那毕竟不是什么致命毒药,因此为她试毒的内侍吃了两口没有反应。而她身强体壮,全部吃光也只会腹痛呕吐一阵,原本不服药也会自然缓解。
然而呕吐物中的石榴汁颜色殷红,宫人误以为她中毒呕血,惊恐万分。胡椒卿卢颂之因外号与她结仇,故意指派容易出事故的御医团队,导致她症状加重,脱水昏迷。
先帝震怒之下拷问宫人,无辜的宫人说不出毒药来路,只得编造鬼神之说,由此激起先帝的心中疑病,将牵扯其内的人全部处死殉葬。
她在无人照料的情况下陷入假死,先帝听信方士的妖言邪说,为了赶在贵妃忌日下葬镇魂,没有停灵就将女儿匆匆掩埋,无人发现公主尚存一息。环环相扣,造化弄人。
石榴裙,一切都只因一件石榴裙。
于凝华问道:“事关重大,要将她交给金吾卫再审问一遍吗?”
宝珠摇摇头,说道:“事情都过去了,让她走吧。”
于夫人一愣,诧异地道:“公主不打算追究?”
宝珠自嘲道:“卢颂之已经死了。不许穿石榴裙的规矩是先帝定的,事发后下令处死御医、流放家属、殉葬宫人的也是先帝。百行孝为先,我怎么追究先帝的责任?
小丫头拿脏冰污染我的饮食,挨这一顿鞭子,惩罚已算足够重了。要是我受了这样的侮辱,可不止要放冰块,还得往饮料里面吐口水,用琵琶给仇人脑袋开瓢呢。”
她未说出口的话还有许多。倘若不是曾经身陷岐王府,切身体会过贱籍奴婢的悲哀屈辱,就不会与这种身份的人共情。
若没有经历过那场九死一生的劫难,她如今也不过是个蒙昧无知、闲散度日的受宠公主。而李元瑛必然早早死于王妃投毒,兄妹二人绝不可能有一步步登上御座、共掌天下的机会。
“将宦官鲁源收审,核验证词能不能对得上,如无其他罪行,一并赶出宫去。同时彻查宫中私赌行径,其余的事就不再提了。”
于夫人领会了她的意思,轻声提醒道:“公主宽宏大量,福泽深远。妾身只怕将这小婢放出宫去,会胡说八道。”
高团儿趴在地上拼命磕头:“奴婢不敢!”
宝珠轻轻一笑,说道:“那又怎样,不过是给我的传奇故事中,再添一段谈资罢了。”
作者有话说:
宝珠大概是因为金黄色葡萄球菌污染冰块引起的食物中毒。潜伏期短,一般在摄入污染食物后2-6小时内发作,症状为腹部绞痛,剧烈呕吐,腹泻较轻或完全没有。症状多为自限性,持续1-3天后自行缓解。
第234章
唐廷的心腹大患河朔三镇中,幽州与成德业已称臣,剩下的刺儿头魏博见势不妙,也有了归附之意。
魏博节度使田彦璋上奏朝廷,表示愿亲自前往长安参拜二圣,期间让儿子田允之担任魏博留后。此举看似恭顺,实则暗藏心机,他想保住田氏家族在魏博的世袭统治,继续当这片地域的土皇帝。
李元瑛果断拒绝。如果不能掌握藩镇的人事任免和财政大权,所谓的投忠不过是一纸空文,毫无实际意义。
田氏见此计不成,很快又上了一道表,为儿子求婚,祈求朝廷出降一位公主到魏博,借此维系家族地位。再次被兄妹二人驳回。
李宝珠要求田彦璋参照成德之例,送儿子田允之来长安为质,请未婚公主们亲自相看,瞧瞧这位魏博公子能否入得了她们的眼。
双方来回拉扯,一直没能达成协议。但明眼人都知道,河北统一乃是大势所趋,田氏已是强弩之末。
朝政日渐清明,新君励精图治,躬行节俭,御史台的言官们找不到可谏之事,很是寂寞。直到深秋季节,他们终于逮到一个破绽——长公主敕令工部修葺骊山离宫,疏浚温泉池。
华清宫因玄宗与杨贵妃的风流韵事,成为奢靡误国的象征。过去数十载,历任君王们刻意冷落此地,以示“去天宝旧弊”。如今公主下旨修缮华清宫,那就是又要奢靡荒淫了,消息一石激起千层浪,群臣摩拳擦掌,构思传世之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