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要往外宅走去,霍七郎将最后一块瓜塞进嘴里,往身上蹭了蹭手指头,追上去道:“管家且慢!我也有点儿事想打听。”
周管事脚步一顿,问道:“怎么?”
霍七郎笑道:“典军管得严,这府中可有能赌钱的隐秘地方吗?”
周管事脸色一寒:“说什么呢,赌博醉酒都是家令明令严禁的勾当。”
霍七郎摆出那副让人难以抵挡的灿烂笑容,再问:“当真没有?”
周管事强行挺了一会儿,终究还是缴械投降,低声道:“即便有,你也进不去。都是大晚上悄悄地玩儿两把提提神,你在主屋里值夜,能跑得出去?”
霍七郎遗憾地叹气,嘀咕道:“这花不出去的钱,不就跟石头一样吗?”
周管事知道她如今是厉夫人眼前的红人,笑道:“整座幽州城都没有几家像样的酒楼,你好好攒着钱,若有机遇回长安,可买一座小宅院安顿下来。”
霍七郎哪里有这样稳重的心性,只为没有及时行乐的去处摇头嗟叹。
再说回厉夫人,她端坐在主屋明亮处刺绣,因为心不在焉,时不时就会弄错针脚。早上来的时候从袁少伯口中得知昨夜探子暗访的事,她大吃一惊,担心韶王的病情因此而恶化。
谁知李元瑛裹在锦衾中睡得极沉,只是罗帐内一片凌乱狼藉,薄绢的寝衣被揉成一团扔在角落。头一回发生这样的事时还以为是偶然,第二回便察觉到一丝不对劲的地方。
厉氏是结过婚、懂得人事的嬷嬷,大约猜到了什么,悄悄将那件撕裂的寝衣给藏了起来,取来新衣放在床头,命内侍们离开,不得窥探打扰。
近些年来,韶王身处君王猜忌的旋涡之中,除了见胞妹时有些笑言在,其余时刻都心事重重。重压之下,在男女之事上意兴索然倒也不足为奇。然而在疾病缠身的时候,他又有了这样的转变,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一直睡到午时将过,李元瑛才苏醒过来,自己摸索着把衣服穿好了,这才拉开帷幕唤人来端水梳洗,之后又配着橙丝鱼酢吃了半碗姜汁索饼。
厉夫人悄悄观察他的气色,可能是连续睡了几晚好觉,比前些天重病垂危时有了些起色,胃口也比往日稍强。她大感欣慰,决定视而不见,守口如瓶。既然是请人来挡煞,只要能救命,谁又会管具体是怎么挡的呢?只盼望那游侠送来的不仅仅是鱼鳞函,还能间接将她的强健体魄传递给郎君。
等到傍晚,霍七郎来上夜的时候,厉夫人特意给她留了宵夜,一样缠花云梦肉和一样过门香,可惜夫人的暗示过于含蓄,霍七根本不认得是什么,只是笑着谢过,当作普通加餐咣咣吃完了。
又过了四五日,压着城中宵禁的时刻,监军使阮自明趁天色昏暗,携几品珍稀名贵的滋补药材,打着探病的名义微服来访。韶王屏退左右后,在病榻上与他谈了几句,其后阮自明便恭敬地告退了。
待召集心腹后,李元瑛言简意赅地道:“刘、阮已然决裂,以后只要我不出幽州城,其他干什么事,阮自明都会佯作不见。”
众人大喜,知道前些天擒获刘昆的探子扔到阮自明家中的计谋已成。无论在哪个藩镇,节度使与监军使皆天然对立,二人定然没有沟通过便开始互相猜忌,如今矛盾激化,阮自明亟需拉拢帮手,朝廷明面上监控韶王的桎梏移开,可以暂时松一口气。
霍七郎却疑惑了:“为什么不能出幽州城?我有个师伯是相州的名医,还想等大王身体好点,介绍去他那瞧一瞧病。”
厉夫人一听,忙道:“相州名医?能请他来幽州出诊吗?”
霍七郎摇头:“她是个七八十岁的古怪老瘸子,不肯出门的。如果大王乘坐马车,去一趟相州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
家令李成荫嗟叹道:“那是不成的,朝廷……明令禁止大王出幽州城。”
霍七郎一愣:“那岂不是被关在这城里了?”
众人一言不发,等同默认。幽州乃是上古九州之一,“幽”字却暗含囚禁之意。如今韶王因病难以出行,但其实就在他身体康健之时,也不能随意出城。
看到乳母满脸失落神情,李元瑛从容地道:“隋书有言‘有疾不治,恒得中医’,医者分上中下三等,顶着名医之名的庸医不计其数,不吃药靠自愈就算得到中等医者的治疗了,去与不去,无关紧要。”
众人都知道自他患病以来,已瞧过数不清的大夫,光针灸便扎出一盆银针,吃尽了苦头,却均无疗效,求医问药的心早就淡了,朱敏和的头风药熬好,他也只饮几口便罢。
一谈及韶王的病,大屋内的气氛便陷入凝滞,袁少伯想提振军心,特意对李元瑛道:“霍七擒获暗探,成功执行离间计,请主上评判应得上获、中获或下获。”
这是军中用战功衡量功绩,并予以授勋的制度,李元瑛尚未作出决定,霍七郎抢先道:“那我也来个‘有功不勋,恒得自在’好了,用不着给勋官。”
袁少伯本意是为她请功,岂料她这么不识抬举,当着主上的面拒绝,登时沉下脸来:“你那些兄弟伙皆是骁骑尉、飞骑尉了,你仍是白身,不觉得丢人落伍吗?”
霍七郎散漫地道:“我是募兵,用不着积累战功,有钱则战,无钱则散。早先入职时便说过,当侍女可以,当侍卫也行,干一二年足矣,并没打算久留。幽州城关得住大王,却困不住老七。”
她在师兄师姐常年武力压制下练就了察言观色的本领,然而在韶王府中待了二十多天,渐渐熟悉周遭环境,本能察觉到府中并无一人有击败她的本事,于是言语间不再那么小心谨慎,偶然间便会流露出少许残阳院门徒那股骄狂肆意的特别气质。
这游侠一番松弛又傲慢的话语说出来,袁少伯等人的脸立刻气得铁青,李元瑛倒是没有吭声,心中反复回荡这句“幽州城关得住大王,却困不住老七”的潇洒言语,竟生出些许向往。
他悠然缓声问:“那你想要什么嘉奖?仍是金钱吗?”
霍七郎这才展露笑容:“愿大王赏几天假期,让老七偶尔出府去闲游。我外出自在一天,大王也可以歇息一天,张弛有度,免得过劳。”
此话一出,袁少伯和李成荫皆不明其意,李元瑛脸上露出了极为复杂的神情,说不清是错愕亦或是窘迫。厉夫人则别过脸去,假装什么都没听清。
片刻后,李元瑛生硬地吐出二字:“旬休。”继而恼怒地喝道:“都退下!”
众人离开主屋,袁少伯仍不解气,对着霍七骂道:“本是一件好事,你却这般不识好歹,平日里看人眉高眼低的眼色莫非都喂乌鸦吃了不成?!”
霍七郎不耐烦地嘀咕:“这王府哪里都好,只是管的人好似服刑一般,从上到下人人坐牢,好生憋闷。”
李成荫感慨道:“你们这些游侠在江湖上自在惯了,是不服水土。”
霍七郎问:“他说那两个字是什么意思?这假究竟是批了还是没批?”
李成荫给她解释:“这是朝官的作息制度,十日一休沐,曰旬休。每十天给你放一天假。”
霍七郎脸上立刻露出单纯快乐的笑容:“虽少了些,比没有强。”
因她出言无状触怒韶王,被赶了出来,袁少伯临时更换轮值名单,命黄孝宁顶替,进屋去值夜。结果没过两个时辰,黄孝宁复又被逐出。
他自感无辜,回到长屋中,委屈地对其他侍卫道:“大王头疼病又犯了,风吹草动都觉得难受,嫌我呼吸声粗,翻身声重,脚丫子臭,简直是活着喘气都有错。我又没脱靴,隔着老远,到底哪里臭了?”
霍七郎哈哈笑着自榻上翻身起来,将横刀塞进腰间,笑道:“你不懂他的心思,还是我亲自出马吧。”
作者有话说:
今天继续残阳院打工人整顿职场。 这个故事虽然参考了唐代背景,但毕竟我是外行人,历史是很严肃很深奥的,只知A不知BCD写出来啥也不是,大家当架空故事消遣着看,千万别当真,当然有引用参考的部分我还是会按照惯例尽量列出出处。
第132章
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韶王的头风恶疾缠绵反复,宛如钝刀割肉,将他折磨得形销骨立,几乎命丧病榻之上。然而自驿使霍七郎携鲤鱼函到来后,病情竟似春日融雪般,徐徐有了些许起色。
或许是因为夜夜安眠,被头风折磨到亏欠的气血得以积蓄,胃口也随之好转。安寝以养神,饮食以养生,整个人气色都变好了。
渐渐地,李元瑛能暂时离开病榻,坐在案几前看会儿书,写几个字;偶尔头疼没那么厉害的时候,还能披着大氅去庭院中站上片刻。虽然不复昔日之健朗,但也让关心他的人没那么整日提心吊胆了。
医药无效的情况下,韶王的病情竟能强行逆转,众人暗自揣测,要么是万寿公主死而复生的强运通过鲤鱼函传递给了兄长,要么是霍七这个命硬的游侠为他挡下了无形煞气。数不清的人对他寄予厚望,暗道冥冥之中,天命气运,不可言传。
这一日,家令接到节度使刘昆的拜帖,亲自送到李元瑛手上,原来是每年一度演武会的邀请函。
幽州镇位于大唐疆域的最北端,与契丹、奚领土相接,不仅要警惕河朔其他二镇,还要防范好战的游牧异族,承担戍边之责。节度使每年都会举行一次盛会,以此达到炫耀武力,稳固外事的目的。
自长安送来外刺补贴之后,皇帝对韶王态度改变人所共知,故而即便知道李元瑛尚在病中,刘昆依然恭敬地送来请帖,希望他能以李唐皇子的身份,而非幽州刺史的下属身份出席盛会。
厉夫人担心地道:“郎君去年刚到幽州时身体健朗,参加过一回,今年就不要去了吧。”
家令李成荫却道:“各州刺史如有军务不能亲临的,也都会派副手前来,如果见不到大王,恐生疑窦。”
霍七在旁插嘴:“演武会是那种各军出几个厉害精兵悍将来比武的场合吗?我倒是可以易容代替大王参加。”
众人将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她意气风发地道:“军阵骑射功夫非我所长,比不上九娘箭无虚发,但开个三石五石的力弓,又或是角抵、抗旗之类较量,都不在话下,一定让大王拿个魁首,扬名幽州,震慑番邦。”
众人面面相觑,袁少伯直接下令:“你先闭嘴。”
霍七一愣:“怎么,大王不是想出席吗?”
李元瑛淡然道:“首先,我去年参加过击鞠项目,然后就被禁赛了;其次,我不擅长军阵功夫,作用就是坐在旁边当一个象征朝廷的吉祥摆件。你一出手,便让人看出蹊跷了。”
霍七郎愕然,家令李成荫满脸骄傲地道:“去年大王骑着玉勒骓,带领宇文让他们对战契丹击鞠队,五人对十人,以寡敌众大获全胜,番邦认为击鞠是大唐皇子天生擅长的项目,所以今年干脆不肯参赛了。契丹可汗想用八百匹马来交换,被大王断然拒绝。”
霍七郎百思不得其解:“那番酋是想迎娶大王不成?可是和亲不都是送公主过去吗?”
袁少伯脸色隐隐发青,道:“是拿八百匹马交换玉勒骓。”
霍七郎幡然醒悟:“哦哦哦!咳,我还以为……假如我真有八百匹马的话……”
李元瑛缓缓闭上眼睛,微不可察地轻叹一声。
霍七郎尬笑了一会儿,定了定神,瞥了李元瑛一眼。他卧床养病时总是躺着靠着,给人纤弱易碎的错觉,如今能够暂时离开病榻,便能看出身材颀伟,是少有站着能跟她目光齐平的男人。击鞠是一种危险激烈的对抗比赛,他能在这个项目上打赢擅骑射的游牧胡人,可见技艺甚是超群。
霍七郎不禁幻想李元瑛生病之前驰骋马球场所向披靡的模样,想来跟病中的清癯病弱之感相比,又是另一种美态。
她又问:“九娘子的骑射功夫出神入化,大王是不喜欢吗?”
众人皆不言语,李元瑛平静地道:“身为皇子,擅长军阵功夫,对天子便有些令人不悦的威胁感了,因此最好不要精通热衷。斗鸡、击鞠、乐舞之类纨绔爱好才是安全的项目。宝珠身为公主,离权力中心远些,反倒能自由选择自己的爱好。”
霍七心想这些人虽有无边富贵,却玩儿都不能玩儿个痛快,还得时刻琢磨皇帝老子的心思,真是无趣至极,遗憾地道:“那么易容成大王,不过是骑着骏马亮相,之后就坐在那里发呆罢了。”
李元瑛凝视她片刻,冷冷地对其他人道:“就算外观差不多,她言行破绽百出,实难取我而代之。”又严肃警告霍七郎:“你休想打玉勒骓的主意。”
因她那些荒唐孟浪的发言,以及不怎么可靠的举动,袁少伯李成荫等家臣立刻附和:“臣等亦认为如此,此乃外事活动,让替身去太过冒险了。”
厉夫人坚持道:“天气凉了,坐在露天吹那么久的冷风很不妥,身安而后道隆,郎君好不容易有些好转迹象,再受风寒,坏了根基,得不偿失。”
李元瑛思忖片刻,对家令道:“回复说我不参与演武会了,只出席赛后的宴会。”
此事就这么定下了,霍七郎的易容计划再度被排除在外。
她百无聊赖,散值之后特地跑到王府的马棚里,在独属玉勒骓的大开间,看见了那匹可汗也想要得到的顶级名驹。那是一匹毛色青白相间的骏马,体型优美匀称,肌骨坚实,修长的四条长腿步态轻盈,沉静中带着些许骄矜,气质与主人神似。
霍七郎双臂搭在栅栏上,看着美丽的玉勒骓高傲地仰起脖颈,让专职伺候它的仆人编织马鬃,她心中无聊地想:人都让骑了,马却不给骑,看来“嗣子”的绰号没错,这确实是李元瑛最宝贝的东西。
演武会七八天后才会举行,不急于一时。霍七郎终于迎来第一个休沐假,散值之后便兴冲冲地回到长屋,脱掉王府侍卫的袍子,换上自己的短打劲装,打算出去尽情玩上一整天。
却见同僚宇文让也换上了平民服饰,往她身边一戳,眼中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霍七郎疑惑地问:“你有事?”
宇文让喜气洋洋地说:“多巧,今日兄弟我也休假。”
霍七郎眉头微皱,问道:“你该不会想跟我同行吧?”
宇文让笑道:“大王严以治家,自从跟他来到幽州后,我就鲜少有外出的机会,今日有幸与江湖豪杰同行,也想见识一下世面。”
霍七郎呵了一声:“我向来独来独往,不习惯跟人搭伙。”
宇文让收敛了嬉闹的表情,似笑非笑地道:“你是直爽之人,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你的假期跟我的假期是绑定的,倘若没有我作陪,你怕是难以迈出王府大门。”
霍七郎脸色一沉,冷笑道:“我若想走,翻墙走壁又有何难?你只要跟得上,尽管来追。”
宇文让不急不躁地道:“兄弟你别急,让我解释清楚。这是上司的命令,怕你在外面喝多了上头,说出些不该说的话,特地让我跟着招呼,你爱去哪里潇洒都成,我就是个小小跟班,绝不扫你的兴致。”
霍七郎心中极为不快,正想把他揍趴下,却见宇文让开了箱子,从中取出四匹白绢,坦然道:“只要带我同行,今日开销全部由内库支出,走府上公账。”
霍七郎看见那洁白的绢布,烦躁的心境顿时平和了。她抱着胳膊端详了宇文让片刻,心想这小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体貌端正,带出去不算丢人。
以前没有跟人搭过伙,因为同门不是烦人精就是穷鬼小孩儿,要么是练无情道的。既然今天有财主垫支,这津贴不花白不花。
她天性散漫,遇事从不深想,当即改口笑道:“好说好说,有酒同醉,有钱共享。”
宇文让便将绢布装进大口袋里背着,两人结伴出了王府,没有骑马,溜达着在里坊内四处游荡。
幽州是北方军事重镇,虽商贸发达,但娱乐活动远不及长安那般丰富多彩。霍七郎先在巷子里找了家果子行,进去跟卖货的铺主娘子聊了半晌,把人聊得笑逐颜开,心花怒放,顺手送给她两小纸包蒲萄干。
霍七郎捏着赠品出来,扔给宇文让一包:“打听到了,走,咱们去檀州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