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后无须你在房顶上监护我的病情了。”李元瑛平静地道:“为了犒赏朱大夫的功劳,我有件东西要赠予你,是从长安远道送来的。”
朱敏和知道事情已然败露,浑身冷汗哗地涌了出来,刹那间便湿透了衣裳,顺着额头流淌下来。他虽学过轻功,却达不到高手境界,光天化日之下,逃不出士兵的封锁。只不知韶王是从何时察觉自己潜伏在他身边的,竟然一直不露声色。
袁少伯解开包袱,拿出一个尺把长的四方木盒,盒中隐隐约约透出些令人作呕的气息。厉夫人扭过头去,似乎不愿目睹盒中之物。
“自己打开吧。”袁少伯上前几步,递出木盒。
朱敏和明白今日便是死期,不知盒中是毒酒还是匕首,索性双手接过,打开盒盖。只见里面半盒皆是白霜般的盐,而盐中半埋着一颗干枯的人头。
朱敏和手一抖,木盒落在地上摔裂了,人头滚落在地。他后退几步,定睛细看,待看清头颅的面容之后,朱敏和胸腔中忽然赫赫作响,发出似哭似笑的怪异声响,他冲上去捧起人头,脸上涌出几近扭曲的快意笑容。
李元瑛坦然道:“我在长安所用的刺客搬家了,查明你家的旧案,安排新人来做这件事,颇费了一番周折,因而拖延到此时才将礼物送至幽州。”
朱敏和几乎充耳不闻,又哭又笑地丢下人头,冲着东南方向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高声叫嚷道:“阿耶,阿娘,你们的大仇终于得报了!”接着伏地痛哭起来,大殿之中回荡着他凄惨的哀哭声。
哭了片刻,他向着韶王膝行而去,四肢伏地,大声道:“大王为敏和诛杀世仇,敏和今后便是大王的死士,肝脑涂地,不敢有负!”
李元瑛道:“倒也没什么特别需要你做的事,只想知道你下一封写给长安的信是什么内容。”
朱敏和以袖拭泪,强行稳住心神,揣度形势思索了片刻,郑重地道:“大王毋庸置疑是皇室血脉,罹患的疾病乃是李唐皇室世袭之疾——头风症。日常所服药物也是治疗头风的老方子,此乃敏和与幽州名医会诊后的定论。”
李元瑛点了点头,唇边浮现出一丝讥讽的笑意,低声道:“圣人收到信后,应当能稍微宽心些。”
如今朝廷明面上派来的官吏监军使阮自明,和暗地里的探子朱敏和皆已收归麾下,向长安传递消息的渠道已经全部掌握在手中,虽算不上高枕无忧,也可以安心一阵子了。
李元瑛再向朱敏和发问:“我今日还想听到些真话,请朱大夫直言相告,不要再用话术来宽慰了。我的病如今究竟怎样?”
朱敏和面色沉重,沉吟不语。身为韶王的随身医师,几乎每天都会为他诊脉,可说是除了本人以外,最了解他身体状况的人。当时崔王妃投毒案发,他也暗中吃了一惊,但事后想向长安禀报时,却因府邸规矩森严,周围皆是耳目,一直没能寄出密信。
李元瑛事后一直在服用金银花和甘草熬制的解毒汤药,虽是出自自己的药方,但他心里很清楚疗效如何。
朱敏和肃然道:“大王曾经体魄强健,本能安享高寿,然而中毒日久月深,砒霜损坏了根基,即便精心调养,也难以恢复如初……”
他定了定神,为报答韶王的恩义,明知他没有子嗣,仍实言相告,提醒道:“应尽早选定箕裘相继之人。”
虽已隐约预料到结果,但听到如此直白的诊断,韶王的心腹们仍忍不住流露出哀伤之色,厉夫人以袖遮面,无声掩泣。崔令容投毒行刺虽被识破,但其实已算成功了九成。
唯有李元瑛神色从容,心平气和地对朱敏和道:“有劳大夫了,下去吧。”
朱敏和再度向他叩首,以衣襟裹住人头,倒退着出门去了。
李元瑛倚着靠枕沉思了许久,对众人道:“我有些事要安排,你们认真听着。”
作者有话说:
双胞胎大战后缺了一只耳朵,大家知道我在CUE谁,纠结良久还是不原版复刻了,意难平
第152章
刚刚入冬,本就病弱的韶王在任上积劳成疾,又遭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再次倒下。
恰似重伤之人再受猛击,这一回,他病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衰弱至极,迅速进入了药石罔效、命若游丝的地步。无论是更换衣物、再聘医师,还是由命硬的霍七郎昼夜不离地守护在身旁,都未能带来任何转机。
众人心中都很清楚,这已非煞气作祟,而是命数使然。这个曾经在击鞠场上驰骋纵横的年轻人,多年韬光养晦、隐忍蛰伏,凭借过人的智谋在绝境中扭转乾坤,终于拿下幽州重镇,本以为苦尽甘来,谁曾想天年不遂 。
依照以往的惯例,应该再度将棺椁和灵棚拿出来预备身后事了。但按李元瑛吩咐,身边人将他病重之事严密封锁,消息不出寝殿,决意秘不发丧。
小雪这天,他提出要出城一趟。
身为幽州之主,再不用乔装改扮蒙混过关,仪仗队伍浩浩汤汤,护送着马车缓缓穿过重镇南门,向着幽州台方向而去。
观景阁静静矗立在晴空之下,外面的脚手架早已拆除,如今这里已成为幽州镇求贤若渴、招揽天下俊才的新象征。
卫兵将台阁周围的闲杂人等驱散后,李元瑛表示要去最高处观景,霍七郎抱着他拾阶而上,登上幽州台第三层。
敞开的回廊风很大,也很冷,霍七郎席地而坐,用一件厚实的裘衣将他紧紧裹住,仅露出那双眼眶深陷的双眸。
长久地向着远方眺望之后,厚重的皮草之中发出一声微弱的嘱咐:“我过世之后,以景氏身份下葬。”
霍七郎以为是狂风令自己听错了,连忙低下头凑近问:“大王说得什么话?”
李元瑛接着说道:“你易容之后,继任幽州刺史。”
霍七郎这才恍然惊觉他是在交代后事,不禁问道:“是要我充当大王的替身?可是前几次……旁人都觉得我的行为举止跟你完全不像。”
“不,不是替身,你往后便是真正的韶王,瑛。”
李元瑛轻声解释说,“权力……乃是自下而上的授权,正如牙兵将帅不承认刘昆的统治,就能直接将他推翻。我已向袁少伯、于夫人他们交代过,只要这些下属认可你的身份,其他人便不容置疑。没有像不像,只有是不是。”
霍七郎满脸惊愕,难以置信地问:“真正的韶王?那么大王的王府,内库的钱财,还有玉勒骓,都归我了?!”
李元瑛轻轻笑了一下:“没错,玉勒骓,卢龙军……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霍七郎震惊得呆若木鸡。她跟随陈师古下墓,见识过古往今来多少帝王将相的陵墓,奢华至极、令人咋舌的陪葬,这些贵人最看重事死如事生,要将人间的荣华富贵、丰功伟绩统统带到来世去炫耀享用。
而李元瑛的遗言,不仅交出了他在人间的显赫地位,为了隐瞒真相,以卑微外室的身份下葬,等同于将死后的尊荣也彻底舍弃了。
“可是……可是我一窍不通……”她一个目不识丁的江湖客,该怎么维持那些复杂的事务继续运转下去?
李元瑛艰难地从怀中摸索,片刻后,拿出那个装有花泥的旧荷包。“只需等待宝珠到来,将这个交给她,她自会知道该如何走下去……”
霍七郎握住这只消瘦且冰冷的手,发现与荷包一起的,还有一枚沉甸甸的铜制官印。
向她交代完遗言之后,李元瑛再次将目光投向远方,呼吸愈发衰微,曾经举世无双的神采也随之黯淡无光。
上一次来时天色阴沉,除了那个前朝遗留下的夯土台外,并未发觉有什么特别的景致。
今日天色晴朗,能看到极远处,顺着他的目光张望了许久,霍七郎终于洞悉他眼中凝望的目标。从幽州台的最高处眺望,天际尽头便是成德镇通往幽州城的官道。公主倘若骑着驴从南方而来,必然会行经此路。
他望穿幽州台,苟延残喘,苦苦守候到最后一口气,只为等待妹妹的到来。
玉勒骓并非韶王瑛的嗣子,宝珠才是。
那么,她要接下这泼天的富贵吗?
霍七郎回想自己千里奔波送信的初衷,不过是为了高昂酬劳,如今原主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巨额财富放在她面前,而她也曾拥抱过天下第一绝色,似乎此生再无憾事。
可是世人常言: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可一日无君。她若接下这枚信印,便会与他先前一样,只能被困在幽州一带,虽有奔驰如风的玉勒骓,却不能骑马去远方了。
霍七郎凝视着怀中这张已经失去颜色的憔悴的脸。除却无双容颜,他体内流淌着高不可攀的贵族血脉,与那些朝堂权贵一样,会张口说出使人血流成河的恶咒,引发纷争与战火,他的一件皮裘便价值千金,奢侈惊人……
然而,他拥有一颗人的心。
深埋在冷酷无情的统治者面具之下,仍然会为母亲,为同胞感到痛苦的心,并甘愿为此舍却生前死后的尊严与体面。
霍七郎迟疑了。
要救他吗?崔令容曾说过,这就是李唐最好的选择了。
她看起来比自己聪明许多……霍七郎感到后背涌起一层鸡皮疙瘩,幽州台的寒风似乎有刺穿时光的力量。她曾立过重誓,再不去理会这些虚伪空洞的家国大义,那跟自己毫无关系。
但……倘若将此视为一场赌局呢?由她这样一个九族俱无的赌徒随手掷下骰子,以王侯将相为棋展开的豪赌,未来将会发生些什么?颠覆大唐,祸乱天下?
霍七郎从胸腔中缓缓吁出一口气,运转丹田内力,心中暗道:反正已是师门垫底,即便再损耗些功力,名次也无处可降了。
她扶起气息奄奄的李元瑛,将他抱到室内避风处,将怀中人身上的裘衣扒下一半,让他的后背紧紧贴在自己炽热的胸膛上。
“幽州困得住大王,却困不住老七,我不愿当囚徒的替身。大王,这座牢笼,你得自己撑下去。”她轻声在他耳畔说道。
作者有话说:
本卷正文算是结束啦,明天会有一截类似小段子的收尾,因为气氛跟本章对不上分开发表。 此处本有一条IF线,哥哥病故,七郎易容成他等待宝珠赶来重整大局。不过作者太累了,妹宝也太累了,就此放弃这个IF,大家脑洞自便吧。 本卷之前就在用霍七郎的易容术吊着大家,但其实并没有真正出现她代替大王的剧情,换成东义公主代替万寿公主和亲,算是作者的小小诡计,不成敬意。
第153章
马车摇摇晃晃从王府驶向悯忠寺。
也不知是地底下哪一位祖宗显灵庇佑,垂死病中的韶王竟又一次坚强地挺了过来。
厉夫人曾多次去悯忠寺烧香,祈求菩萨挽救他的性命,因此风寒病愈之后,她执意要求李元瑛亲自前往悯忠寺还愿。幽州军民皆信奉佛教,身为本地刺史也不得不入乡随俗,尊重民众信仰,时不时去寺中上香。
收起手中的信件,李元瑛抬起头,见霍七郎仍侧卧在地毯上打盹儿。
她的伤势原本已痊愈了七八成,可最近却又显出几分疲态,着实令人忧心。动不动就嚷着“头晕、腿疼”,蔫巴巴地随地坐卧,央求侍女来为她端茶倒水,擦脸喂饭。虽说情理之中,但不知怎么,每次看见她跟侍女们有说有笑、亲昵热络的样子,他心里就莫名觉得很不舒服。
霍七郎闭着眼睛,往小几上的食盒里摸索,摸到一颗糖渍的杏子,顺手塞到嘴里含着,悄悄在他袍服下摆蹭了蹭手指头。
李元瑛知道她没睡着,张口便问:“我前后已经派出两批人去迎接宝珠,但回信都说并未在路上发现她的踪迹。这一行人到底走的哪条路?”
霍七郎含着糖杏,闭着眼睛道:“青衫客最擅长潜踪匿影,倘若遇到不明底细的人在路上搜寻骑驴娘子,他肯定把公主严严实实地藏起来,不叫人察觉。”
李元瑛皱起眉头:“这倒麻烦了,他们来幽州途中必然要经过魏博和成德,这二镇跟幽州素有仇怨,我不能大张旗鼓派人去找。”
霍七郎道:“最好不要把他逼急了,韦大的性情可没有老七这么随和,轻则损兵折将,重则全军覆没。”
李元瑛忧心忡忡,心道宝珠跟这个性情古怪、行踪诡秘的江湖客同行,少不得要受许多委屈。
霍七郎感到最近的日子慵懒惬意,并不想那么早跟韦训重逢,说道:“大王何必着急?仓促赶路,反而受累。”
李元瑛答道:“皇帝常年服食丹药,身体状况不比我好多少,如今就看谁熬得更久。即便他生前不做安排,新君继位后,定然容不下我在边疆拥兵自固,迟早有一天会动手。我必须尽早与宝珠汇合,方能谋定下一步计策。”
霍七郎掀起一边眼睑,问:“大王有何打算?”
李元瑛沉默半晌,不疾不徐地道:“我要当长安节度使,唯有此路才能长保安宁。”
霍七郎“哦”了一声,复又闭上眼睛,对他的谋反宣言无动于衷。
“我知道你跟宝珠约定过,只受雇一段时间便会离开。我不会跟你编造能凭借一己之力夺回河西十二州的谎言,那或许需要积攒几代人的实力,牺牲很多人才能实现,稳操胜券前,我不会轻易与吐蕃开战。”
李元瑛顿了顿,他已思索过很久,究竟有什么可供谈判的条件,权势、声望、勋功……都是她不屑一顾的东西。而金钱的吸引力,似乎也没有那么大。纵然如愿回到长安,他亦没有为她家族复仇的能力,所谓九五至尊,真龙天子,在她眼中不过是割据一方的军阀而已,毫无敬畏之意。
若用些招揽下属的权谋心术,确实能将心思单纯的人留下,可他并不愿那样骗她……
最终,他决定直言相告,阐明自己的需求:“再完美的计谋都会存在破绽和意外,我需要你的洞察力,在宝珠到来之前,暂且再留一段时间吧。”
“那是另一个价钱哦。”霍七郎眯着眼睛,自下而上斜睨着他。
“开价吧,只要我付得起。”李元瑛缓声道。
霍七郎吞下杏子,一骨碌翻身而起,双手抵在车厢壁上,脸凑到他眼前,兴致勃勃地低声道:“最近只是睡在一起,好久没做过了吧。”
李元瑛深吸一口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道:“珍惜谈判机会,私事不要摆在台面上。”
“可我就偏爱这些‘私事’。”霍七贴得更近,用鼻尖轻蹭他的鼻尖,拉着他的手覆盖在自己大腿根部已经愈合的伤疤上。
李元瑛面无表情,不为所动:“我的意思是,无需再为已经得手的事啰嗦,抓紧机会争取些别的。”
“我懂,我懂,我有别的想法。老七有件梦寐以求的心愿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