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努力讨好双亲, 小心翼翼地活着,生怕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推入冰冷的深渊。她不哭也不闹,只学着如何做个乖巧的孩子, 可她换来的, 从不是一个怀抱或一句夸奖, 而是更疏离的目光。
偌大的宫阙中, 她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那个同样孤寂的女子,她的母亲。
久而久之,她长大了。
她学会了不去奢求, 学会了不动声色地自我疗伤, 也学会了在旁人异样的眼光下挺直腰背。她从无人怜爱的孩童,长成了端方少女,早已习惯了独行,认为自己足够坚强。
知晓母亲不易,理解母亲苦衷, 把执念收回心底。一颗心被铜墙铁壁包围,任何流言蜚语不能扰她半分,她舔舐着自己、自我治愈, 依旧活得很好。
直到梦境的某一刻,场景突然一变。
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烟雨朦胧。这里是叶欢意的故乡,姑苏,她从未踏足过,却在心里默念过千百遍的地方。
叶欢意与邻里好友坐在凉亭里谈笑风生,眉眼间是江南女子特有的柔色。
她们手捧清茶,周遭弥漫着茶香,氛围宁静祥和。
有人道:“欢意,你们家阿凛真的是出息了!勤奋好学,聪明体贴。有没有想着让昭儿也嫁进叶家?正是亲上加亲嘞!”
叶欢意微笑着,轻轻摇晃着茶盏,温声道:“哪里的话。昭昭还小,这些事等孩子们大一点再说吧。”
正说着,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身影推着轮椅而来。叶凛推着双腿残疾的宋一简,身侧跟着蹦蹦跳跳的宋昭儿。
宋一简手里有几支刚采下来的梅花,递给叶欢意,嗓音温润如玉:“就只剩下这几支花开得正好,想着你一定会喜欢,就带回来了。”
叶欢意接过花枝,笑意盈盈看着他:“谢谢阿简,我很喜欢。”
宋一简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疼惜。周围邻居见状,纷纷挤眉弄眼打趣道:“你们这般恩爱,前世修来的福气哦,谁都羡慕不来的!”
叶欢意抿唇一笑:“的确是我修来的福气。”
容今瑶荡在空中,望着这一切,忽然释然的笑了。
梦境的最后,叶欢意的笑容愈发模糊,亭台楼阁也随风飘散,四周万物消融。她在梦里无声地坠落,化作尘埃。
而就在这个梦即将堙灭之际,另一场梦悄然开启。
第二个梦里,她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
这一次,她是骄矜明艳的六公主,天之骄女,张扬恣意,万众瞩目。她生而尊贵,受尽宠爱,无需讨好谁,亦无需隐忍自己半分情绪。她可以随心所欲,锋芒毕露。
而楚懿,始终是她身后的那人。
他们两情相悦,一切皆为水到渠成。
杏莺楼荒唐一夜过后,楚懿会在夜半时分翻墙见她,在她扭伤脚之后细心给她擦药;无论她耍什么任性的小脾气,他都会包容,她就算是踩着他的底限,他仍旧是毫无怨言的。
大婚之日红妆铺路,钟鼓齐鸣之际,她头戴凤冠,容光灼灼地与楚懿成婚。
红烛如火,帐帷如云,将一室温柔拢在其中。
楚懿伸出手,牵住她的手,十指紧扣。那一刻,天地静默,众人屏息,唯有他们二人,像在茫茫世间隔世重逢。
玉杯轻叩,合卺酒入口,醇意缱绻,将过往的痴缠眷恋、今朝的欢欣甜蜜,尽数酿成心口的温热。
那是不同于现在的圆满。
圆满得不似人间。
……
容今瑶睫毛微颤,轻轻掀开了眼睛。
熹微晨光透过窗棂斜斜洒下,细碎的光晕在榻帐间浮动,像是梦境的碎片在浮动。
她呼吸尚未平稳,恍惚地望着浮动的光尘,脑海里斑驳的记忆慢慢聚拢起来——有令人释然的片段,有凤冠霞披的大婚、交杯合卺的醇香,十指相扣的温度……
有那么一个刹那,她险些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已归现实。
可下一瞬,忽觉臂弯处传来一股真实的温热触感。
容今瑶滞了滞。
她身侧荡漾着沉稳的呼吸声,手臂正搭在一具炙热的胸膛上,掌心贴着细腻而富有弹性的肌肉,随着对方的呼吸微微起伏,传来鲜活的心跳。心脏突然被什么敲了一记,慢了半拍地跳动着。
容今瑶侧过头。
映入眼帘的,是再熟悉不过的将军府卧房。
青年搂着她的腰,安然地侧卧着,黑发散落在颈边,晨光落在他微弯的睫羽上,更显丰神俊朗,神情比梦中更加真切生动。
容今瑶目光不自觉地下滑描摹,从他英挺的眉骨到唇角,再到微凸的喉结,上面还有微红的齿痕。与梦中人如出一辙,真实的触感把她从梦境拽回到现实。
愣了足有三息,她低声唤了句:“……楚懿?”
容今瑶的指尖悄悄爬上了他的喉结。
“嗯?”
身旁的人眉心动了动,本该熟睡的人突然睁眼,眸中哪还有半分惺忪。
看清她的模样后,晨光落入他眼底,将残余的睡意瞬间灼成清明的笑意。他抬手掐了掐额角,注视着她,似笑非笑道:“我知道我姿容甚佳,但你无需看我看这么久,昨夜还没瞧够么?”
“……”
容今瑶失语了。
他这人哪怕是刚睡醒,都能让她哑口无言。
说罢,楚懿屈指在她额头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昨晚你睡得不安稳。梦里哭了两次,笑了三次,最后还——”他故意顿了顿,声音低哑含笑:“一直喊我的名字。”
容今瑶:“……”
她飞快地移开了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别开脸,眸光微动,强作镇定道:“我没有。”
“你有。”楚懿不疾不徐地说道,“而且声音还带着哭腔,一直让我停下来。”
他问:“你到底梦的什么啊?”
容今瑶当然记得自己梦的是什么。
不过,梦里的楚懿说着比糖还腻人的情话,什么都依着她,三句不离“我喜欢你”,就算是她踩着他的底线也心甘情愿。会在她耍小性子的时候含笑唤“小祖宗”,她故意惹他生气,他也只是无奈地捏捏他的鼻尖。
哪像眼前这个人,明明相貌一模一样,可却是一个笑里藏刀的狐狸。
容今瑶囫囵想着,他们成婚已将近两年。想当初,新婚之夜除了圆房,还有合卺酒、同心结、挂红灯……很多新婚仪式他们都未曾履行,总感觉缺点什么。
她不提,他便也不提吗?
还不如梦中人!
容今瑶咬了咬唇,唇角忽而一弯:“你很想知道我梦的是什么?”
楚懿挑眉,靠近她些许,“你愿意说的话,我自然是洗耳恭听。”
“这样啊。”容今瑶翻了个身,顺势把被褥都卷走,把他晾在床沿,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晚了。”
“……”
正当楚懿疑惑容今瑶怎么睡一觉起来眼里竟然似有怒意一般,下一刻,只见女子毫不留情地抬起脚,狠狠踹在他腰腹处。这一脚带着十成力道,竟是毫无防备地被踹下了床榻。
落地的一声沉闷响动,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凝固了。
冷不丁被踢下床的青年皱起了眉头,单手撑地,寝衣凌乱地散开,双眸微眯:“你怎么了?”
他记得,他应该让她很满意才对,真不知是哪里错了。
容今瑶撂下被子,端坐起来,幽幽冷笑一声:“你自己好好反思去吧!”
楚懿认认真真地反思了几日。
第一天他从早到晚没踏出门槛一步,安静坐在书案前,手中握着一盏早已凉透的茶,眼神时而凝重,时而沉思。从容今瑶的梦话、言行开始,一桩一件、一字一句地全盘回顾。
第二天,他实在琢磨不出来,终于去了禁军营一趟,试图从陆玄枫口中寻点正经建议。
结果陆玄枫听完他的叙述,只眯着眼冷笑道:“这你就问错人了,不过我有一个直觉,不知道该不该说。”
“什么?”
陆玄枫一字一顿:“我,八成是要做干爹的人了。”
楚懿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笑了笑:“借你吉言。”
这件事两个青年人尚未有定论,倒是回程路上碰到了刚散学的方云朗,楚懿心念一动,便将人叫住:“方云朗。”
“子瞻哥!”
方云朗知道来龙去脉之后,挺起小胸脯,眼睛一亮:“这种事我有经验啊!子瞻哥,你要仔细回想,你们相互喜欢之前,你是不是有做的不妥帖的地方啊?”
楚懿半信半疑,微蹙眉头。
“比如——”方云朗碎碎念地说,“之前我在凌云堂分糖果,本来想逗一下我的同席,故意没先给她,结果她脸色都变了,转头一个月都不搭理我。后来她才告诉我,她从那一刻开始就看我不顺眼了……还说,难不成以后我成婚了也要先把合卺酒给别人喝吗?”
楚懿:“……”
他眉心倏然一动。
合卺酒?新婚夜?
方云朗还在旁边眉飞色舞:“你要记得小六姐的每个细节,在意的每一瞬,连玩笑话都不能忘的!”
楚懿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片刻后,忽然道:“你有喜欢的人了?”
“没、没有啊!”方云朗打了个激灵,连忙摆手,“子瞻哥你可千万别乱说!大家都是同窗!单纯的友谊!”
楚懿眼角微挑,瞥了他一眼,唇角泛起意味不明的笑意:“嗯,单纯的友谊。”
……
这天,刚好是上京一年一度的烟火大会。
天色渐晚,远处传来“嘭”的一声巨响,第一束烟火直冲云霄,随后如繁星炸裂,漫天璀璨。
上京的夜空被千万点星火点亮,烟火在墨色天幕上绽放出绚烂的花簇,映照着护城河两岸攒动的人头。
容今瑶站在石桥上,仰起头,脸颊映着烟火的光,耳畔尽是市井的喧闹与欢笑声。
就在她出神之际,一位小贩扛着糖葫芦架从后头挤来,楚懿伸手一拦,臂膀自然地护住她肩头:“小心些。”
他今日难得穿了靛青色的常服,玉带束腰,在人群中格外挺拔。容今瑶偷偷瞥了他一眼,正巧一道烟火炸开,流光溢彩映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她心跳慢了半拍。
“我们去放灯吧。”她忽然拽了拽他衣袖,“听说今年孔明灯换了新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