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间,李审言忽然睁眼望向窗外那道模糊的身影,仿佛在隔着重重雨幕确认什么。
亲卫起初莫名,忽然间灵光一闪,凑到他耳边低声道:“陆夫人在呢,主子。”
李审言不知听没听到,但动作随之小了许多。
不过,眉间的沟壑丝毫没有减少,这种虎狼之药带来的痛感很强,纯靠个人毅力来忍。
为避免他继续挣扎,几个亲卫狠狠按着人不敢放松。近小半个时辰后,人才慢慢平复下来。
又过片刻,他脑袋一歪,闭上眼。
亲卫手抖心颤,愣愣看向大夫。
大夫忙不迭伸手去探,确定气息还在,是力竭后的昏迷,心中巨石落地,示意他们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小声道:“闯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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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李审言最凶险的时刻熬过去了,清蕴跟着长舒一口气,“接下来要如何,继续待在这儿,还是要换地方?”
雨水连绵的山林过于潮湿,并不适合养病。
亲卫:“大夫说眼下不宜移动,等太子爷病情彻底稳下来再说。”
“好。”
这边脱险,清蕴终于得空去看王宗赫。
相较李审言的惊险,王宗赫被带出瘟疫村后,就在平稳地解毒养身。他的虚弱来自于毒素对身体的侵蚀和长久没有正常进食,一度无力到虚脱,前几天清醒的时间也很少,如今已经能够站起身自行走两步了。
清蕴推门而入时,他先怔住,目中迸出惊喜,准备抱来的手却在张到一半收回。
“三哥?”
王宗赫保持了几步距离,似不大好意思,“我好些日子没沐浴了。”
在村里被关了段日子,没法洗漱。被救出来后又因身体虚弱被禁止沐浴,只能打湿巾子简单擦拭一番。
对素喜洁净的王宗赫来说,绝不会想用这种形象出现在清蕴面前。
如果不是理智尚存,他在得知清蕴随时会来时就要强行去沐浴净发了。
清蕴目露笑意,是熟悉的三哥。
陈危立在她身后,适时帮二人端来座椅,让他们相对而坐。
王宗赫眼神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会儿,忆起清蕴未出阁时,偶尔去朝云榭,陈危若在,也是这样周到地服侍他们。
可他如今已经身居高位、手握兵权,竟没有丝毫改变?
想起清蕴曾为陈危的事第一次向他提要求,王宗赫脑海中转过许多思绪,都没说出口。
他答应过清蕴,不再猜疑犹豫。
“太子那边,现在如何?”王宗赫问。
“已经度过险关,接下来好好休养即可。”清蕴道,“不过在这期间还是不能见外人,容易传染。”
李审言病愈的例子无法供人参考,一来他自身底子好,习武之人,身强体健。二来他贵为太子,名医、药材等应有尽有,众人便是举倾国之力也会救他。
寻常百姓如何能有这些条件,因此,王宗赫清楚虹县那些已经染了瘟疫的人还是凶多吉少。
他应该庆幸,当初那些人因怕自身染病,只给他下毒,而不是直接把他丢到殁于瘟疫的死人堆中。
王宗赫:“等他痊愈了,我再登门拜谢。”
“嗯,是该如此。”清蕴没有立刻把那天答应李审言的事情说出,两人现在状态都算不上好,她不会在这种时候挑明。
当清蕴想要伪装的时候,旁人很难看出破绽。即使是感觉她那天和李审言之间发生了什么的陈危,也无法从她平静的表面去判断什么。
一边安心养病,一边祛毒,盛夏如此悠悠而过。
当泛黄的树叶旋落在眼前时,正在挑拣药材制作药囊的清蕴微怔,“几月了?”
陈危:“九月十三。”
待在这儿竟快一个月了。
清蕴推开窗,见漫山翠色不知何时被层层秋黄浸染,岚风拂面,竟带来瑟瑟凉意。
这段时间京城又派人来过,处理南直隶总督和瘟疫的事,因着这两人身体状况,清蕴都没怎么打听过事情进展。
倒是陈危,两边来回地跑,没怎么好好休息,跟着清减了不少。
敞着窗,清蕴回身取出一个药囊给陈危,“这阵子先戴着,等离开安徽就可以丢了。”
三枚药囊呈黑、青、白三色,青色为王宗赫钟爱,白色则是陈危,黑色就要留给还躺在病榻上的人了。
握住药囊,陈危迟疑了下,“主子。”
“嗯?”
“太子和你……”这几个字,陈危是低着头说出口的,到后面,又不知该怎么问。
他也是看见香囊的这一刻,才终于确定心中想法。因为他清楚,以主子的性子,在明知太子对她感情不同时,若不想让人误会,绝不会主动赠予香囊。
清蕴:“你也看出来了。”
陈危猛得抬头。
“他确实对我有意。”清蕴道,“我之前一直在拒绝,但……”
顿了顿继续,“回京之后,我应该会和三哥和离。”
陈危:“随后嫁给太子?”
“不知道。”清蕴摇头,在陈危面前,她没打算隐瞒内心,“可能会,可能不会。”
但她肯定,她无法再在这样的李审言面前和三哥做一对恩爱夫妻。
陈危看她,“主子喜欢上了太子?”
清蕴望向别处,“……也许是。”
她不否认那几次的悸动,以及面对李审言时格外的愉悦和放松。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把最恶劣的一面展露给他,而不用担心他露出异样眼光。
如果说这是喜爱,那她确实为李审言所吸引。
其实,清蕴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离经叛道者。
她和李审言不同,始终清醒地活在世俗经纬交织的网中——女子当以端庄持礼为骨,贤淑温良为表,循着既定的轨迹求得现世安稳。男子则需功名加身,以家国为业,儿女情长则是其次。这些是镌刻在世人心中的规矩,也是男女该有的分寸。
即便偶有偏差,她总能在失衡前将自己拉回正轨。
直到那个横冲直撞的身影,带着热情和肆意,一次次掀翻她心中的天平,让她惊觉,那些被自己压得平整的情绪,原来仍有破绽,仍会荡出一圈圈的涟漪。
陈危看袖中的手握紧成拳又松开,对着她的侧颜,心底第一次有了挣扎与渴望,最后还是全部压制住了,低声道:“顺从心意即可。”
无论怎么选,他都会站在她这边。
…………
“爷,您还没好全。”亲卫拦着,不让李审言往外走,面露难色。
“不是说已经不会再传给别人了么?”李审言边往外走,边用眼睛找人,没看见那熟悉的身影,总觉得心悬着。
陆清蕴不会是后悔了想赖账,连夜跑回京了吧?
早知道应该让她先写好和离书按个手印。李审言想着,步子迈得越大,快走到门前时,双眼迸出光亮,往前大跑几步直接把人抱住,很是不满,“我病得这么重,都不守着?”
“李审言。”清蕴突然被闷在他怀里,动了两下没挣出去,只能面无表情唤人。
李审言懒懒应声,“多叫几声。”
虽然不太温柔,但比什么“二叔”“李统领”“太子”动听。
清蕴:“……你知道自己躺了几天吗?”
虽然药童每天会帮忙擦拭,但也比不了用水冲洗,之前又是那么热的天,药味、血味、汗味等交织在一起,想想也知道不会多好闻。
李审言鼻子没失灵,当然闻得到,但丝毫没放松。
臭些怎么了,陆清蕴还好意思推开他这个病人不成?
不过,他还是比较识趣地在怀中人发怒之前退一步,盯着人看了几息,忽然一笑,伸手捏她的脸,“病的分明是我,怎么你瘦了这么多?”
总不能是为了他茶饭不思。
挡开他的手,清蕴吩咐默默站立在一旁的亲卫,“把人扶进去。”
这人惯爱逞强,根据大夫的说法,如今他应该没什么力气,偏要装作若无其事。
如果不是感受到他些许发颤的手,清蕴也险些忘了这点。
李审言听从她的话,乖乖任人扶回床榻,随之看到被端来的药,立刻皱眉。
他这段时间记忆模糊,对药汤带来的痛和苦涩倒是刻骨铭心。
清蕴就在旁边看着,他到底没拒绝,闭眼灌下去,抬手握了握拳,感受到力量的流失,出声问:“现在是什么日子?”
“九月十五,已经躺了大半个月了。”
惊讶一瞬,李审言问:“虹县怎么样了?”
“瘟疫已经控制住了,剩下一些轻症的人被集中关着治疗。陛下那边已经下旨让隔壁两县接纳流民,从国库拨钱款救济。”清蕴拣紧要的几件事说了。
“老头子还算大方了回。”李审言淡道了句,随后听到一阵“咕噜噜”声,是从他腹中传出的。
他一点不羞赧,立马让人去备饭菜。在这期间,闻着自己身上一股快馊了的味道,还是不顾阻拦,强行要来热水快速冲洗了遍。
感觉身上清爽许多,他回到桌前喝粥,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清蕴说话。
吃得半饱,四肢恢复气力,他似是不经意道:“我记得之前醒过一回,你好像还答应了什么事。”
清蕴:“……你放心,我没忘。”
李审言嘴角迅速上翘,又压下来,尽量平静道:“那,你和王宗赫说清了?”
“时机还未到。”
“……喔。”继续慢吞吞地舀着清粥,碗见底了,李审言缓缓起身,突然摇晃两下,似是站不稳,最后撑到了清蕴肩上,“有点头晕,扶我。”
清蕴有点怀疑他是故意的,但这是实打实的病人,这种时候也无法试探,便扶着人往床榻边去。
只是凭她的身板,即便李审言消瘦了些,重量也不可小觑。
不止是李审言把整个人压了过来,还是她力气太小,走到一半,清蕴跟着晃了晃,脚下趔趄,被李审言及时往回拉,整个人正好往回砸进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