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得出奇好看,这种好看和李秉真身上世家子的雅致不同,更带着一种邪气和郁气。眼神看似随意,实则从来没离开过他们,高大的身躯微佝,有种直不起腰、懒洋洋的感觉。
“我带你嫂嫂在府里随便走走。”李秉真不因他的态度动气,仍然平淡。
李审言又对清蕴叫,“嫂嫂。”
很难说这敷衍的语调含着敬重,至少清蕴完全没有感受到。李审言并非大长公主所出,生母只是齐国公之前的通房。按理来说他在府中应该谨小慎微,依今日所见,却是散漫到无礼,国公府的人也好像习以为常。
李秉真如何,清蕴便也如何,很平静地对他点头。
简单打了个招呼,李秉真带她走过这个角落,沿游廊往另一处去,边对清蕴解释,“他在卫所任职,平时很少归家,碰面的机会不多,寻常以待就好。”
国公府上一辈的恩怨情仇,李秉真当然不会随意说道,清蕴即使有所了解,也不可能点明。从李秉真的态度来看,整个国公府都对李审言以忽略居多,不重视,也不苛待,能在卫所当武官,应该是他自己的能耐。
他的身形看起来也确实矫健有力,方才露出的双臂、小腿,每一块肌肉都充满蓄势待发的力量。
看起来比李秉真更像齐国公之子。
就这样在国公府走走停停,耗费小半个时辰,李秉真和清蕴回到了月舍。
夫妻俩都出了层薄汗,各自换身常服,才发现到了用午饭的时辰。
月舍有小厨房,不过除去煎药很少用。一家人没有相聚的时候,就由府里的大厨房做好送到各院。
他们这会儿不大饿,让厨房上三五道菜即可。要求是随意,那边却不会因此糊弄,单看桌上的鲜笋焖鸡、清蒸鲈鱼就颇有巧思,小炒苔菜和八宝攒汤解腻暖腹,点心则备了枣泥卷和乳饼,搭配起来鲜香无比。
清蕴本来没什么胃口,拾起筷来不知不觉用了一碗。李秉真看她偏爱那道清蒸鲈鱼,笑着说:“郊外的庄子附近有一座湖,那里的鲈鱼尤其肥美,喜欢的话就让他们每天送来。得了空也可以去那小住,现钓上来更有一番风味。”
清蕴刚说一声好,那儿藉香就来传话,说是郡主来了。
“看来她已经知错,来找你道歉了。”李秉真说着,让人请李琪瑛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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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琪瑛来时架势摆得很足,气势汹汹,越靠近月舍,动作就不由自主慢了下来。
齐国公府有众多庭院,她的玲珑轩就是最大、最豪奢的那座。但最特殊的毫无疑问是月舍,在府里是,在她心中也是,因为她的同胞兄长李秉真住在这儿。
她有些怕他。
李琪瑛小时候很不喜欢这个兄长,因他身体病弱,全家人的心神常常凝聚在他那儿,但凡他有个风吹草动,受宠如她也会被忽略。记忆最深刻的是,有一年在她生辰当晚,兄长突发高热,本答应陪她出门放花灯的爹娘直接食言,仅让两名护卫伴她,匆匆去月舍待了整晚。
听说那晚很凶险,太医都险些让他们节哀,幸亏是虚惊一场。其他人说起来都道祖宗庇佑、上苍开恩,她却无甚感觉,甚至在想,有什么可高兴的,反正注定活不长久。
因生辰被打搅的不满,她第二日偷偷溜进月舍,对着兄长就一顿埋怨,怪他病得不是时候。
他那时脸色很苍白,没有一丝血色,闭着眼睛听她说完那些话,平淡道:“我也深觉病得不是时候。”
然后指着桌上的瓷瓶,“这瓶药是太医院特制,用于续我命脉,一月仅得一瓶。你把它拿走,我不会和任何人说,今后也不会再病。”
她愣了好久,才明白过来这话的意思,再对上兄长平静到冷漠的眼神,竟觉得很是可怕,结结巴巴撂下一句“休想害我被骂”,就吓得落荒而逃。
事后每每想起,都会为他话里对自身性命的漠视而感到心惊,更不敢靠近他,所以兄妹俩虽然住在一个府邸,其实没怎么真正相处过。
待她大了些,李秉真的身体也稍微好些,不再总是命悬一线。再见面,她才发现兄长早就不复那死气沉沉的模样,而是变得温和儒雅,谦谦君子般叫人心生好感。后来他又参加了科举,在金銮殿上大放异彩,连带她这个妹妹也是风头无二,叫她很是高兴,不由开始亲近起他来,所以才会热衷于撮合他和好友,才会对他没选择宝真郡主感到愤怒。
本来二人关系越发向寻常兄妹靠近,她也几乎忘了儿时的阴影,但今早李秉真用冷淡的眼神看她,让她去道歉时,这段记忆立刻被唤醒,身体也僵住,没敢回嘴,直到他离开后才摔了满桌东西。
越是回想,李琪瑛脚步越慢,咬着唇不想道歉,又害怕兄长的目光。
明明,明明他也没做过什么,甚至连罚人都很少啊,有什么可怕的。李琪瑛对自己的畏惧百思不得其解。
沉重地迈过门槛,李琪瑛一眼就看见在膳桌旁的两人。他们刚巧在用饭,似乎在说着什么,氛围和乐,衬得她这个外来者极为突兀。
背对她的李秉真在抬手盛汤,把碗递给身边人,头也不回地说:“进来罢。”
很温和的语气,李琪瑛却无来由觉得冷酷,紧绷着脸坐到桌旁,这儿给她添了副碗筷。
女使刚要给她布膳,被李琪瑛一声冷硬的“不用”给喝退,高亢的语调让桌上两人同时投来目光。
清蕴带笑看着她,没主动开口,李秉真则问:“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李琪瑛硬邦邦说,“我是来找人的。”
“找谁?”
“……找大嫂道歉。”
她停顿会儿,脑袋转向清蕴,“今早我让人提前烫过敬茶的杯子,本是想开个玩笑,却没把握好分寸,险些闯祸,请大嫂原谅。”
这两句话不知她准备了多久,说得极快,毫无感情地读完了,紧接着灼热地盯她,好似在等待什么。
清蕴想了想方恍然,“原是玩笑,郡主亲自上门道歉,足见诚心,我自然不会计较。”
表现出的好脾气并没有得到李琪瑛感谢,她只是飞快收回眼神,对兄长道:“大嫂已经原谅我,总得让娘把令牌还给我了罢。”
“马上到大选的日子,宫中忙碌,这段时间就先放在母亲那儿,过了大选再拿回令牌。”
原来那令牌是宫中李贵妃特意给妹妹的,姊妹俩关系好,李琪瑛可以凭此随意出入宫闱。她很喜欢进宫,往往一月要去十来次。
没想到道了歉也未能得到结果,李琪瑛愤怒非常,双眼简直要喷出火,恨不得站起来掀桌。到底碍于一动不动坐在那的李秉真,气得把碗一推,飞快离开了月舍。
刚跑出月舍没几步,又碰见正准备出门的李审言。两人在廊下相遇,李琪瑛结结实实撞了上去,疼得双目唰得流出泪来,瞧见是李审言,怒气瞬间爆发。刚要抽出腰间金鞭,李审言人已经到了丈外,讥嘲般的眼神扫过她,径直离去。
接连在两人这儿碰壁,李琪瑛气得重重一跺脚,火气全撒在了旁边的梧桐树上。
第15章 “三哥。”
李琪瑛往月舍走这一趟,很显然不是真心认错,而是被兄长抓住命脉,不得不屈服。匆匆进门到跑出去,还没到一碗茶的功夫。
不过,清蕴不是很在意她诚恳与否,只要面子上过得去,接下来能够互不相犯就行。
李秉真同样不在乎,继续慢条斯理地同她用饭,还另外派藉香去告诉大长公主,绝不可提前交出令牌。
新婚前两天,夫妻二人就这样在府中走走逛逛中度过,无比悠闲。期间还找到了一起下棋、作画、看书和煮茶的爱好,相处起来很是和谐。以至于归宁日的前晚,由于喝了小半壶李秉真煮的梅花茶,清蕴成功失去了见周公的机会。
她很少有这样彻夜不眠的经历,分明大部分时间闭着眼,意识却十分清醒,如此煎熬到天明。
李秉真夜里醒来倒是发现了,可只能陪着她,无法帮她入眠。
到了马车上,他见清蕴疲色难掩,便取来薄毯,建议道:“倚着我小睡会儿罢,让他们走慢些。”
清蕴没多作犹豫,答应下来。
因发髻之故,她只轻轻靠在了李秉真肩头,远没有同榻时亲密。但他一手揽她,一手持卷,为她轻声念书的模样,又是不同感觉。
侧眼过去,能看见他专注的神情,似柔和春风,似宁静的风景画。
有多少人能够在他面前不松下心弦?清蕴不知。她只知道,在这几天的相处中,李秉真的确在践行诺言,至于能维持多久,谁也无法预测。
就这样闭着眼睛休息,在抵达王家大门的前一刻,清蕴就起身理了理发髻,恢复端庄姿态,看得李秉真不由一笑,先行下车,再回身扶她。
今天是清蕴的归宁日,王家早就洒扫门庭,着人在外面等候。马车才刚露头时,门房就迅速飞奔去报信了。
两人进门时,前厅已经整整齐齐坐了一家子人。
“外祖父,外祖母。”李秉真刚踏过门槛就对两位长辈作揖,接着依次向清蕴的舅舅舅母问好。他们提前告了一上午的假,此刻都在这儿,待李秉真也很客气。
清蕴不姓王,但她在王家住了这些年,几个舅舅早把她当成半个女儿。最小的舅舅如今仍在戍边,不便赶回,也托人带了厚礼,这时候才送到。
因是给夫妻二人的,秦夫人直接让人呈上。除去那些金银器具,比较特别的是两条玉化象牙手串,粗细、花纹各有不同,质地细腻、色泽温润,甫一露面就吸引了众人目光,尤其是王令嘉,直接抛下方才的矜持模样凑过来欣赏。
清蕴笑着拿给她把玩。
见完长辈,又轮到李秉真给王家的小辈们送礼。
他在礼物挑选上花了番心思,砚台、名墨、翡翠、金锁,皆为珍品。考虑到王宗赫即将春闱,还给他带了些做过注释的读本。
作为前任科举进士,他的书本无疑很有价值。
李秉真道:“克衡的才名我早有耳闻,在国子监中向来名列前茅。保持寻常心即可,今年春闱必不在话下。”
儿子被夸,王维章满面笑容。王宗赫就沉着许多,仅微微点头,对李秉真道一声谢,随后看了眼清蕴,见她视线完全不在此处,再缓缓收回。
两位姑娘得的都是特制首饰,其中那枚金镶玉的桃花簪栩栩如生,惹得王令嘉爱不释手,脱口而出的“姐夫”二字,让全家人都忍俊不禁。
李秉真面带温润笑意,“喜欢便好。”
这时候已经过了用早饭的时辰,家里就备了各式茶点。见过礼,大家同坐到桌旁吃茶聊天。
长辈们关切非常,当然要问些二人婚后情况。这类问题大都是李秉真回答,清蕴则和两位表姊妹低声交谈。
得知她在国公府一应都好,王令娴是最开心的的那个。如果表妹过得不顺心,她难免会有种是代自己受过的感觉,好在一切都算走在正轨。
“清蕴。”大约两刻钟的功夫,秦夫人唤外孙女,“带世子在家里走走罢。”
看清蕴状态,她就知道夫妻俩相处融洽,便没打算问那些私事。
清蕴刚要应好,李秉真先出声,“清蕴昨夜没睡好,有些疲惫。不如让她去歇息,我陪外祖父赏画,如何?”
此话一出,场中长辈们几乎都愣住,旋即沉默。
“嗯……清蕴就先去歇息罢。”秦夫人一锤定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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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不缺地方,即使清蕴出嫁,秦夫人也准备把她的朝云榭一直保留着。
仅仅隔了几日没回,再看见熟悉的地方,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白兰对着朝云榭外的繁盛的花木一阵感慨,“可惜这些不便带去,世子看起来又不喜欢摆弄花花草草,日后住处都要单调许多。白芷,你说是不是?”
白芷却没附和,“主子也不怎么喜欢这些。”
“怎么可能——”白兰立刻反驳,“不然你以为这满院花圃似的景色哪来的?”
白芷不说话了,她总是这样,打一棍子蹦一个字,有时候还不搭理人。白芷不在她这儿讨没趣,扭头去找人叙旧。
屋内,清蕴坐在榻边,视线掠过和她相伴八年多的书架、四方桌、小几。没了主人,这间房便成了彻底的雪洞,只剩这几件家具。
她不喜欢添置物件,是因为从没在这些东西上找到归属感。她很清楚,身处王家的自己终究是个外人,不知哪天、哪时、哪刻,就会因未知的缘由离开王家,或被赶走。与其耗费感情和心思布置闺房,不如多学些能够化为己用的东西。
所以原本房中最多的是书。
至于那些花草,起初是因外祖父王贞喜欢,后来则是成了习惯,谈不上多喜欢。
到国公府后,她发现李秉真的居所比自己这儿还要简单,惊诧之余,其实适应得还蛮快。
这些回忆在脑海中闪过不过几息的事,清蕴解去外衫躺进被褥后,很快就收了思绪,静心入眠。
大概是整夜没睡,她这一觉意外得沉,直到午时白芷来唤都不见醒。
白芷为难,正想上手之际,李秉真拦住她,只身去了花厅,向同长辈陈明事由,说让清蕴好好休息,晚些用饭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