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说了会子话,日头渐移,透窗映出光芒愈盛,夫妻俩这才慢慢起榻洗漱。
李秉真在穿着打扮上没什么喜好,以前基本是随着女使的打理,即便她们挑了件颜色艳丽式样浮夸的锦袍,也能面不改色地穿,完全无所谓。
不过他相貌好、身量高,气质出尘,怎么穿都显得清逸文雅。
清蕴每逢出门,就会精心打扮一番,不拘做什么,毕竟不知何时就会遇到熟人,总不好太随意。
齐国公从别处去酒楼,夫妻俩也没叫马车,见还有时辰,就从府门前悠悠走过去。
出了深巷,经过一片住宅地,青砖铺就的石道出现在眼前,闹腾腾的人气乍现。店铺鳞次栉比,门前各有伙计叫卖,中间游走着挑担货郎,行人如织。再往里去,高楼渐多,片片旌旗招摇。
李秉真带她走进“汇香居”,报出名号,立刻有人领他们到阁子里。
里面早早坐了两人,齐国公和李审言。
昨晚李秉真就提前说明了聚餐人的身份,清蕴跟着打招呼。
齐国公点点头,他和大部分公爹一样,对儿媳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不会太关注,只要夫妻俩和睦就行。
他对清蕴无疑是满意的,才在这场特殊的家宴里让长子带上她。他能清晰感觉到,儿媳在时,长子的活人气也能多些。
李审言视线从街边风景转回来,简单示意,“大哥,大嫂。”
他和齐国公坐在一块,这样看过去,父子俩几乎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李秉真嗯了声,携清蕴落座。
清蕴余光无声扫过几圈,感觉到氛围的沉默、凝滞和一丝尴尬。
这不奇怪,不说和陌路人差不多的兄弟俩,齐国公和小儿子应该也没怎么说过话。
以前碍于大长公主的存在,现在想让兄弟俩放下长辈间的旧怨,培养感情?
清蕴出声,打破了满室诡异的寂静,“你们这儿有什么招牌菜?”
伺候这间阁子的小二松了口气,总算来了个活人。
他一口气报出二十来道菜肴,清蕴认真听着,问他,“你们家有几种鱼脍?”
“鲤鱼、鲈鱼、青鱼都有,单看客人喜欢哪种。不过小的还是更推荐咱们楼里的鲤鱼脍,前儿刚钓来的黑鲤,个个肉肥味美。”因清蕴含着浅浅笑意,看起来温和,小二就多说几句。
听到这儿,清蕴看向几位,询问他们的意思。
两个年轻人没说话,齐国公先道:“你喜欢就点一份,但鱼脍寒凉,脾胃不好要慎食,少思尽量少吃。”
和清蕴说过话,绑在齐国公嘴上的封条就打开了,“你呢?”
他问的是李审言。
“我都行。”李审言漫不经心地回。
于是齐国公做主点了几道菜。
清蕴发现了,他们父子各有几副面孔,在建帝面前一种,同僚面前一种,家人相处时又是一种。
当时投壶,李审言主动来找她,还以为他是因和李家的恩怨想做什么。今天看,又恢复到了初见的模样,懒懒散散,对他们漠不关心。
李秉真呢,面上没流露什么不满,但席间基本只和她交流,偶尔展现出的一点温情,也是在为她夹菜剥虾。
好歹是聚餐,总不能一声不吭。齐国公想和儿子们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话,就往往先暗示清蕴,挑起话题,再问他们俩。
这顿饭吃下来,说话最多的竟成了清蕴。
周旋在几人之间,她都有些累了,须臾起身,含笑道:“我去看看那道樱桃煎怎么还没上。”
随着她身影转过门,最后一丝柔软的气息消失,阁子里氛围重归死寂。
齐国公左右看看,长子面无表情,小儿子眼睛长在了窗户边,重重叹了口气。
“我找你们来,也没想过能让你们培养多深厚的兄弟情,只是有些话想说明白。”
这顿饭之前,齐国公其实和他们各自长谈了一番,不然两人不会这么给面子地来,这时候也做出愿意听他说话的模样。
齐国公沉声,“有些恩怨,都是我们上一辈的过错,波及到你们,是长辈们无能。你们兄弟二人,本该是兄友弟恭,互帮互助。”
李秉真眼中闪过讽刺,李审言也轻嗤了声。
齐国公只当没看到、没听到,“如今成了这种局面,我和……已经和离,家里如今就剩下我们几人,就算不能和和气气,也不该像仇敌。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你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以后如果有难处,和睦些,总比抱着旧怨好。”
“为父知道,你们各自心里都有成见,有怨气。但今后审言在府里常住,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要总在家里闹出争端,若有不满,先来找我,可好?”
李秉真道:“不至于。”
李审言顿了下,“我还没那个闲心。”
齐国公点头,经过那些往事,他算是明白了,有些话一定得提前说清楚。这样不管他们内心怎么想,总有了相处的一套规则。
其他的,就看天长日久的相处了。
对齐国公的思量,李秉真怎么想,李审言不得而知,他心里唯有淡淡的讥嘲。
他的好父亲在对待家人的事上面,永远是这么天真。以前觉得自己能够娥皇女英共享,现在是指望他们兄弟按他的期盼相处。
若不是领了陛下的令,他难道以为,自己真会回齐国公府待着吗。
第36章 如果能适可而止就更好
走在人间的烟火气中, 确实能更开朗。清蕴喜欢静,但不是死气沉沉,看风景和看人的感受也截然不同。
经过炒货、熟食、酒水各式铺子,在一路香气中转入布满书局的长街, 清蕴问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话的李秉真, “父亲另外交待了什么吗?”
“让我们相处和睦点。”李秉真看起来没兴趣继续聊这话题, 主动道, “不是说要挑书吗?就这家罢。”
这是家两层楼的书局,现在是吃饭的时辰, 店里只有三俩客人,主人家在摇扇打盹,还有个帮工,在角落看着客人们,不时上前答疑。
各式书本收纳齐全, 清蕴先到二楼找到琴谱这架, 认真挑了几本,回头发现李秉真不在身边,而是在角落处看得专注。
想了想, 又给白兰白芷挑些读本。
她们俩读书写字都是由她教导,现在已经能识得许多字了。
不是淘什么孤本珍品,清蕴没耽搁太久。她结账时,李秉真也顺势拿了两本, 问起来就笑答:“随便拿的话本, 回家可以一起看。”
店主人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
转到李家名下的珠宝阁, 先给白兰选了套金首饰, 再随意逛时,清蕴瞧中一对玉佩, 刚让人取出来,便有声音道:“我也想看看。”
挑目望去,姑娘面孔有些熟悉,稍微思量,名字就浮现在清蕴心中,柳阁老的小孙女,柳晚。
柳晚目不转睛盯着玉佩,大概看清蕴穿戴不俗,还算有礼,但也没那么客气,上下打量一圈,“我看它和你不是很相配,也是随手一拿,不如把玉佩先给我瞧。”
她身侧书生模样的文弱青年凑过来,小声道:“晚娘,要不咱们换一对罢。”
他观店里伙计都对这位夫人恭敬有加,料想对方身份不凡,起争执再被认出来就不妥。
“我就不。”柳晚哼声睨他,“你没瞧见吗?那上面一对儿虎兔,正合我们生肖。”
两人说话声没那么小,清蕴作为珠宝阁的半个主人,又清楚柳晚身份,当然不至于和她争,直接笑了笑,让伙计把玉佩送过去。
柳晚瞧她一眼,对她的识趣还算满意,“多谢了。”
清蕴听说过,她在家中一众孙辈中,最得柳阁老宠爱,脾气也最骄纵。亏得在这儿的不是李琪瑛,不然两人八成要闹起来。
不过,却是没听说她有和人议亲。目光不着痕迹在青年身上绕了圈,最后选一对红宝石耳坠,清蕴再去和李秉真会合。
没提刚才那件插曲,挑了个伙计让他把采买的东西送回国公府,俩人又在街上溜了几圈,再回家。
与大长公主府隔开后,国公府小了许多,被引进府邸滋养花草的小溪落在对面,幸而那片竹林就在月舍附近。
清蕴最喜欢在竹林附近的亭子里坐着。
李审言住处另选了块地方,和太夫人离得近。不便之处在于,要从府门前走回月舍,必得经过他前方的走廊。
他们逛得久,李审言早就回了,正在檐下抱剑擦拭,听到动静敏锐地抬首,视线转了圈,漠不关心收回,关窗。
不愿搭理人的意思溢于言表。
李秉真目不斜视,清蕴则是瞧见他门外的小厮,走慢了两步。
小厮领会她脸色,立刻知机跑过来,“你叫什么名字?是管家把你安排来的?”
“回世子夫人,小的名叫阿宽,正是周管家派来的。安排小的留在二公子身边,帮忙牵马跑腿干活儿。”
“只你一人?”
阿宽人如其名,有张宽阔的脸,此刻露出难色,五官挤在一块儿,像团皱巴巴的苦瓜,“本来还有个丫鬟伺候二公子起居,二公子说了,他不要丫鬟,所有的活儿都让小的一个人干。”
清蕴点头,“你辛苦了,本来给丫鬟的月钱也发给你,去和周管家说,就说我应下的。”
苦瓜舒展开,阿宽极为高兴地应了声,顿时有了精气神。
“以后若是二公子有什么要求,你和周管家不好把握,可直接来月舍找我。”
阿宽很懂,如今府里中馈都由世子夫人掌控,捏的就是他们这些下人命脉。世子和二公子不对付,夫人定是叫自己盯着二公子,有异样就赶紧报过去呢。
既是个亲近主子的好机会,又能多拿赏钱。先前被嫌弃的事顿时成了好活儿,阿宽笑眯眯又应声。
看他脸色,清蕴就知道想多了,也没点破,让人继续回去守着。
李秉真在前面两步等她,也不多问,回到月舍,让她先去净房洗漱,自己则帮忙把那些琴谱摆放好。
夫妻俩都不是时时刻刻要人伺候的,譬如今天在外用了晚饭,服侍的人就只需要备好热汤,再留个守夜的就行。
他们回得晚,清蕴沐浴前天边还有些许霞光,出来时窗外就已成溶溶月色,夜风经处,草叶摇动,泛出圈圈银色涟漪。
她站在窗边赏了会儿月,再在明镜台前打理好自己,回榻时发现榻边小桌显眼处摆了两本书,看封皮正是李秉真今日挑的。
摆在这儿给她解闷?清蕴随手拿起,看了几页后,“……”
哪是什么话本,称为文字版避火图更合适。
原来他当时聚精会神看的是这些,亏他一路都表现得兴致寥寥,她还以为李秉真被聚餐搅了心情,特意带他在街上多逛两圈。
结果是他心思根本不在逛街。
面色微烫,清蕴依旧借着灯光把书看下去。
看故事情节,这是本富商之女出门游玩,偶遇俊美书生,二人一见钟情、再见倾心,三见……便爱意难止、烈火干柴的故事。
抛开合理性不谈,描写两人在桃花林中深入交流时,遣词造句香艳而不落低俗,又句句到位,让人浮想联翩。
清蕴认真看着,忽然被拍肩,瞬间把书合上,回头撞进李秉真眼眸,在其中看见了自己白里透红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