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冷不丁对上越过来的李审言,清蕴心中惊了下,面色如常,对他点头示意。
李审言同样没说话,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了她几息,再迈步而去。
第41章 别庄夜雨
清蕴目送李审言离去, 他那捉摸不定的目光让她有些疑惑,但并未多想,继续沿着湖畔小径往回走。
转过月季丛,快到宴中时, 白芷忽然道:“是三公子。”
抬头望去, 王宗赫面前站着一位端庄妇人, 正含笑与他交谈, 其后作未出阁妆扮的少女有几分眼熟。
少女百无聊赖地游走视线,忽然看到清蕴主仆, 目光相接时,两人心中都泛起涟漪。
是之前在珠宝阁遇见的柳晚。
当时柳晚与身侧青年举止亲昵,清蕴以为二人已经有婚约,但看这情形,柳家长辈似乎有意撮合她和三哥。
柳阁老势大, 想和他家结姻的人不知凡几, 能够主动找上王宗赫,要么是十分看重他,要么是看中了外祖父王贞。
清蕴几乎立刻想起那枚信的内容, 不由想,外祖父究竟是何时起与柳阁老有联系的?
官场上的事,有时候确实令人难以捉摸。
随着柳晚动作,王宗赫和妇人也看了过来, 前者动作一滞, 与妇人说了句什么, 朝清蕴走来。
他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站定几息才道:“怎么不见世子?”
“他在席中,我出来走走, 马上就回了。”
“嗯。”王宗赫微顿,“我奉令来参宴。”
清蕴微微一笑,并未对“奉令”二字多做追问,也不欲打搅他们几人谈话,简单对话后,很快就回到坐席。
袖间沾了几片细小绿叶,李秉真为她拂去,推来食盘,“这道炸荷花不错,香甜而不失清新。”
炸荷花是济南府的特色甜食,清蕴略有了解,大致是由面粉、白荷混合油炸而成,撒上糖粉,简单而不失风味。茶楼那边就引进了这道点心,很受欢迎。
她略微品尝几口,再看了会儿旁人对诗,就感觉回到席间的柳晚目光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似乎欲言又止。
果然,没过多久,柳晚便找了个借口,请她到一旁说话。
“陆夫人,有件事想请你帮忙。”柳晚的声音压得很低,内容虽是恳求,语气倒和那日珠宝阁相差不大。
看得出,她是个很傲气的女子。
余光从她腰间的虎形玉佩掠过,清蕴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柳姑娘请说。”
“那日在珠宝阁的事,还请你和世子不要对外人说道。”
本来撞见就撞见了,柳晚不信这两人能闲得去柳家告密。但刚才的偶遇让她忽然意识到,这位世子夫人和状元郎是表兄妹,且在王家相处近十年,感情可能比同胞兄妹差不了多少。
故有此一行。
“珠宝阁何事?”清蕴淡笑了下,“柳姑娘莫不是记错了,我们从未在珠宝阁相遇。”
定定凝视她,柳晚松了口气,目中闪过一丝感激,也意识到对方的聪慧圆滑,飞快道:“多谢,若有机会,我一定报答。”
清蕴点头回身。
柳晚特意来请求,就证明与那男子的关系绝非一时兴起,若是王宗赫真的与她议亲,恐怕感情上不会顺利。
然而,她也清楚,自己不便插手此事。王、柳两家有意结亲,考虑到的定不只是两家儿女的感情,还有诸多官场上的考量。
对于这类和自身关系不大、私人情感的事,她一向是冷眼旁观态度。
正如当初见到王令娴和周墨的暗中往来,也全作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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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将散时,天边滚过闷雷。顷刻间骤雨倾泻,打得众人措手不及。
云阳长公主当即让人引众宾客入内,为游人搭建的那排屋舍在此时就起了作用。
李秉真和清蕴没有入住,国公府的别庄离此处不远,二人向长公主拜别,乘马车到别庄内。
这儿相比长公主那座庄子就小了许多,除去仆役住处,也仅有两间屋子可供歇息,因齐国公和大长公主当初置办时,本就是作夫妻散心之用。
庄子由一对毛姓父子守着,他们提前得到消息,早已洒扫过主屋,备上香汤。
一阵忙碌,檐角铜铃在风雨中叮咚作响。
从上马车后李秉真就一直握着清蕴的手,开始施针后,他格外畏寒,即便在这种夏季的夜雨时,指尖也凉得令人发颤。
李秉真未曾在意这点凉意,低头看清蕴鬓边微颤的珍珠流苏,忽然想起大婚那日喜帕垂落的金穗子。
那时他连迎亲都要靠药物,如今却能牵着她的手在雨中走过这么长的路。
“你先去洗漱罢,换身衣裳。”清蕴察觉了李秉真周身的寒凉。
李秉真没拒绝,朝她点点头,先行去净房。
清蕴则立在窗畔,望着垂落的雨线将夜色织成银帘。白芷刚把铜炉的香灭了,忽然听得院子里传来脚步声。
一柄二十四骨油纸伞堪堪遮住飘摇的雨丝,虎纹暗绣的袍角出现在雨幕中,清蕴认出那是今日李审言的衣着。待来人手上的伞微微抬起,露出的脸果然是他。
夜色里,他的眼眸像被雨水打湿的墨,沉沉落在清蕴身上,又移开。毛老伯来向她解释,道二公子临时要来入住,正好还有一间屋子。
清蕴表示知晓。
但没想到,还未到一刻钟,别庄的门再次被扣响,毛老伯来请示,说来人自称王家三郎,得知别庄所属后,道和她是表亲。
是三哥?清蕴惊讶,让毛老伯将人请来,与王宗赫在檐下相见。
“长公主那儿屋舍不够,我将自己那间让给了别人,本想冒雨归家,途中遇到这间庄子,便来借宿。”王宗赫解释,“没想到正巧是你们。”
如果李审言没来,清蕴自然很乐意让他入住,但李审言占了另一件屋子,庄子里也没有余地,总不能叫表哥去住柴房。
将她的犹豫收入眼底,王宗赫瞬间猜到难处,刚要请辞,见二人果然熟识的毛老伯就已主动请缨,“我去问问二公子,是否愿意与这位王公子同住一宿。”
清蕴连阻止都来不及,人已经灵巧地溜进了对面的屋子。
出乎意料的是,李审言居然二话不说地同意了,至于疏影,则可以和毛氏父子俩挤一个屋子。
在毛老伯指引下,王宗赫先对清蕴道一声谢,随他走去对面。
他们二人相处,应当不至于有问题罢?清蕴略带迟疑地想,转身回房。
……
夏雨来得突然,除去本就准备好留宿的李秉真夫妇,李审言和王宗赫都没有准备衣物。
王宗赫褪去外袍,准备搭在屏风边晾干,李审言则毫不介意地向毛老伯借了身换洗的衣裳,他厌恶周身湿漉漉的感觉。
李审言快速擦洗换好衣裳,就发现今夜将要同宿的状元郎临窗而立,正望着对面屋子。
暖光映照下,依稀能看到那边人影成双,女子正在为男子轻抚后背,正是夫妻恩爱的画面。
瓦当滴落的雨水在青石板上敲出连绵的韵脚,不少水汽袭入屋内,王宗赫恍然未觉,身影被烛光拓在茜纱窗上,像是定在了那儿。
这可不像赏景的模样。
不知为何,李审言忽然想起傍晚的青烟湖上,那位名义上的嫂嫂回眸时绽开的笑颜,宛如蜻蜓点破春水时漾起的涟漪,美得足以让所有人驻足凝眸。
他若有所思,斜倚博古架,懒洋洋道出一句,“状元郎好雅兴,临风赏夜雨。”
王宗赫回神,不见慌乱,很自然道:“这附近的景致确实很美。”
李审言从小几上捞起酒壶仰首大喝一口,再递去,“可要来些?”
“不必,我不擅饮酒。”王宗赫合窗,随手从架子上拿了本杂书。
如今时辰不早不晚,两个完全不熟的人要在今夜共宿,其实颇为尴尬。不过两人一个随性,一个沉得住气,都没表现出局促,也没商议今夜要如何就寝,各自看书、喝酒,倒也互不干扰。
这阵静默没维持太久,叩门声响起,毛老伯道:“王公子,歇下了吗?世子说,若还未歇,请您一同品茶。”
其实是夫妻俩都没什么睡意,李秉真得知庄子里有齐全的煮茶器具和几类安神茶,便想着烹茶取乐,顺便礼貌性地请一请客人。
王宗赫没有拒绝,但他出门时,李审言竟也跟着一同踏出了门槛。
毛老伯嘴唇蠕动两下,终究没敢出声。
带着两人进了主屋,他低着头想,虽然二公子没受邀,但这位和世子是兄弟,总没问题罢。
竖起耳朵,听到屋内响起人声,并没有对李审言的到来表示异议,毛老伯放下心来,为他们关上外门。
屋内,李秉真当然不至于把未受邀的李审言赶出去,只是神色冷淡,本来和睦的氛围瞬间凝滞许多。
潺潺雨声中,四人围坐在外屋。李审言依旧捏着酒壶,烛光映得他本就出众的五官愈发深邃。王宗赫则盯着红泥小炉上沸腾的茶汤,李秉真在执勺煮茶。
李秉真将第一盏茶递给了清蕴,王宗赫的视线自然而然随之移动,注意到清蕴接过茶盏时被热气熏红的指尖。
"前日得了一匣子徽墨,记得三哥最爱松烟。"清蕴忽然出声,"改日让人送去家里。"
“多谢。”王宗赫颔首,他当然明白这不是在说墨,而是指之前清蕴问的那件事,“但松烟墨我那儿已备了许多,还是你们留着备用罢。”
李秉真笑了下,“说到墨,我想起前阵子克衡刚来翰林院时,一手好字引得众人称赞,皆自叹弗如。”
“是世子和各位同僚过誉。”王宗赫自谦道。
打开话匣,三人由此聊起来。
他们说话时,旁观的李审言也不觉寂寞,兀自饮酒。
他眯起眼睛,一直在无声观察面前三人,敏锐地注意到当茶香弥漫时,王宗赫余光每每不经意扫过某处,喉结就会在烛影里轻轻滚动,那藏在衣袍下紧绷的肩线,像极了狼群窥见猎物时的姿态。
之前在屋内时,他尚且无法确定王宗赫在看什么,如今却是有八分明了。
原来如此,原来端方持重的状元郎,竟藏着这般隐秘的心思,且至今也不曾打消。
惊雷炸响屋檐,清蕴手微颤,半盏残茶泼在手背。
“可曾烫着?”李秉真出声的瞬间,王宗赫也下意识有动作,却在抬手的瞬间硬生生转道扶住案几,沉声道,“可有烫伤药膏?需及时搽药。”
“只是一点茶,就算刚斟的,也不至于烫伤。”清蕴用帕子抹去茶水,那儿仅有一点红痕,摇头道,“没事的。”
李秉真并不赞同,王宗赫也直接起身,去找毛老伯问药膏。
李审言喝着酒,突然露出一抹笑。这趟跟过来倒是十分值得,戏台子搭得妙,生旦净末俱全,倒比官场的刀光剑影有趣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