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白兰讲述时,清蕴离了三步远,目光在姜玲身上幽幽停了会儿,在她察觉之前移开。
清蕴记性不差,随着姜玲自曝家门、讲述往事,慢慢明白过来,知道她就是当初母亲让自己投奔的姨母。
看起来,姨母并不像她当初担忧的那样会嫌弃自己,反而比想象中要友善慈爱,这么多年都没忘记一个没见过几面的外甥女。
可那又如何呢?她已经做了王家外孙女,就不会再是林家女。
神色淡淡地提醒白兰离开,清蕴提前行了两步,竟被思亲心切的姜玲健步拦至身前。
“夫人。”姜玲嗫嚅,脸上突然流下一行清泪,“我知道世间长相相似之人有许多,似夫人这般尊贵的人物和我肯定也没什么关系,只是……”
她嘴拙得不知说什么才好,终究不肯死心,“我那外甥女腕上有一颗红痣,不知夫人、夫人……”
白兰终是变了脸色,迅速觑过清蕴神情,上前扯下姜玲,“大胆!”
随着她这声厉喝,铺子里的女管事被吸引注意,几步走来。虽然不知清蕴是幕后东家,也清楚她身份定然贵重,立刻先帮着白兰拦人。
姜玲被可能的惊喜冲昏了头脑,兀自流泪看向清蕴,神色之恳切,让管事看了都不忍。
她的儿媳注意到动静,匆匆赶来扶住姜玲,不知婆婆如何得罪了贵人,只好先告罪,再低声询问,才知道婆婆又把人认成了多年了无音讯的外甥女,同情又紧张。
夫君虽然成了进士,有幸在京中得到官职,但在权贵遍地走的京城,不过是最不起眼的小官吏,得罪不起人。
这时候,清蕴终于微微叹一声,上前扶住姜玲。
宽袖微微滑落,映入姜玲眼中的,是一对洁白如雪、没有任何瑕疵的皓腕,也没有红痣。
“我与姜夫人虽无亲缘,但见您如此,也为您倍感痛心。不如姜夫人告知我住在何处?倘若我遇见相似之人,定会派人去告知。”
姜玲盯着她两只手腕,失魂落魄地报出住处。紧接着,脸上泪水被人轻柔拭去,“我朝疆土何其辽阔,兴许姜夫人的至亲机缘巧合去了别处,只是隔得太远才暂时不得相见。姜夫人如此诚心,佛祖得见,定会保佑你们二人重逢。”
“是吗?”姜玲喃喃。
清蕴给予她肯定回答。
姜玲儿媳内心称奇,这位贵人真是她们进京以来见过的少有的和气人。这不是婆婆第一次认错人,激动得痛哭流涕的时候也有,对方不是不耐烦就是被吓得匆匆离开,难得贵人还能出声安慰。
看效果,还很不错,婆婆当真听了进去。
清蕴的柔声细语让姜玲情绪稳定下来,看着面前年轻夫人的袖口被攥皱了些,顿时羞愧,“我弄坏了您的衣裳,多少银子?我来赔。”
清蕴的穿着、佩戴无不精细,要么是宫中赏赐的贡品,要么是时下鲜见的花色布料,都不能用普通银钱来衡量。白兰打量主子神色,笑道:“不必了,都是小问题。”
姜玲还想再说什么,贵人已经被管事领去了三楼,徒留一阵香风,令她内心惆怅不已。
挑了些料子让人送去齐国公府,清蕴走出素织,没有被刚才的事影响,还有心情吩咐人去酒楼买烧鹅。
白兰偷偷多看了几眼主子。
刚才她出声斥责,不是因妇人说中了什么,而是因妇人话语有所冒犯。但听完后,她确实也生出疑惑。主子手腕上没有红痣,可左臂有一颗梅花花蕊大小的红痣,因为生得很漂亮,宛如仙人点画,她和白芷看一眼就记住了。
难道就这么巧,长得像,还都有红痣,就位置不同?
白兰把事存在心里,不由自主地默默观察起主子。
她半途被聘到王家,不如白芷服侍的时间长,但对清蕴的身世也十分了解,知道她是在七岁那年父母双亡,隔了一年被王家接到京城。
王家人不愿提起这桩伤心事,白芷沉默寡言。白兰因关注陈危,暗地里打听他的消息,才知道陈危就是当初去接主子入京的人之一,另一个就是陈危的叔父,王家原来的管家。
白兰总认为,主子待陈危亲近,是因为陈危比王家任何人都更早接触她。
倘若……不单单是因这个呢?
私下细想时,白兰被心中浮现的可能骇了一跳,赶紧拍拍脑袋,试图忘记这惊人的猜测。
可越努力忘记,越难放下。
白兰想,如果她的猜测捱了真相的边,主子应该会很快传陈危来罢,就像以前每次遇到难事要办时,都会唤他。
她边等待,边观察。
让她松了口气,又莫名失望的是,妇人认亲的事过去了一两个月,主子都没有提起陈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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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难耐的酷暑过去,衣橱里的常服由轻便渐渐转为厚重,冰鼎也不用再常置了。
秋季舒爽,出游、办差都很适合。这个受到大部分人青睐的季节,对于李秉真而言却不那么轻松。
自幼由于毒病交加,他喜热不喜冷,开始施针之后,这种倾向就更加明显。
刚入秋,他的衣衫就比别人厚了两层。
清蕴最先察觉到不对。
李秉真煮茶时,清蕴突然摸向他的手,几乎和冰块差不多,刺得她眉头飞快皱了下。
“是不是那些药失效了?找张大夫诊脉,重新开个方子?”
“不必。”
施针的痛楚都忍过来了,这点凉意不算什么。只是张颖对他说,那几味药中有一味找不到现成的,要等明年五月的成熟期,着人去守着采摘。
一味药延误了,不至于影响整体疗效,但贻误时间是必然的。张颖叮嘱他在这期间尽量注意身体,连受凉也最好不要有。
李秉真以往不在意这些,因张颖的嘱咐,今年就一反常态地早早换上厚衣。
清蕴猜得出他和张颖有事在瞒自己,但介于李秉真近两个月身体越来越健康有力,如今仅仅是凉些,就没有深究。
因为不用问,她也能感觉到李秉真的变化。
曾经连和家人都很少交际的人,如今学会了每隔三五日就去问候隔壁的大长公主,不是燃起了对生的欲求,又是什么?
反正只有夫妻俩在房中,清蕴没管女使们诧异的眼神,直接让她们烧起薰笼。
在薰笼的热意熏烤下,李秉真的手终于慢慢热起来。
“明晚父亲摆家宴,人多,时间也长,一时应该结束不了。我让她们备个小手炉,可以藏在袖间,凉了就换。”
齐国公很重家族,大长公主还在府里时,因她不大喜欢交际,也不希望旁人打扰儿子休养,很少在府里宴请别人。李家族亲有事摆宴,也大都是派人送礼了事,由此和各家亲戚就慢慢淡了关系。
如今齐国公有意把亲友情谊重新捡起来,决定在中秋之间摆一场家宴,邀请李氏家族一些在京中又熟悉的人来吃饭。
李秉真作为世子,现在身子又好了许多,肯定不好回避。
她考虑周到,李秉真自然说好。
到了第二天,清蕴一早就开始忙碌,根据参宴人员设座、定席,不过忙的主要还是管家,她主要负责最后定主意。
这场家宴,不止是齐国公有意和族亲重聚,也是想叫两个儿子和家里人多熟悉熟悉。
他居主座,李秉真夫妻和李审言则位于左右。
第48章 家宴
李家发迹于冀州, 主家不在京城。
齐国公李德也是地道冀州人氏,当初李家主家的掌权人为一员猛将,统领冀州十五万兵马。他很崇敬这位堂伯父,自幼跟随家中兄弟习武练兵, 后来机缘巧合到了京城, 凭一次次的军功高升封侯、尚公主, 再晋升国公。
因他的缘故, 李家陆续有不少人从冀州来到京城。同宗之间互相照顾是常情,奈何大长公主不好交际, 从始至终对他们不冷不淡。
齐国公这次举宴,邀请的族人但凡有空都来了。
清蕴提前看过名册,对来客了如指掌。除去齐国公,李家真正有分量的大都在冀州,迁到京城的, 没几个身居高位。
其中值得注意的大概就是齐国公一位堂弟, 如今任兵部员外郎,他的女儿嫁给了兵部尚书孟集的三子。如果说其中没有公爹的关系,清蕴决不相信。
她想, 公爹定和这位堂弟关系很好,安排座位时,也有意把这对夫妇放在前列。
等宴席开始时,果然看见齐国公频频和其交谈。
李家人尚武, 绝大多数男子都是武将, 个个身形高大健硕。常年风吹日晒下, 肤色也是麦黄, 如李秉真这样面如白玉、文质彬彬的儒雅君子位于其中,就显得很突出。
席间不论年纪大小, 但凡是女子,就没有不多看李秉真几眼的。
看完他,再看他身边美丽娴静的清蕴,都要夸赞两句佳偶天成。
夫妻俩笑着一一领受了。
但在这场宴会中,更加如鱼得水的是李审言。武将和武将之间总是更容易打交道,他从前在卫所,如今统领旗手卫,外人不屑他的手段,李家却有不少佩服他的同龄人。
在父兄面前桀骜不驯的人,交际起来竟也有把手段,不多时就和不少人称兄道弟。
灌了一肚子酒,他回到位上,稍抬眼就瞧见对面的兄嫂在轻声言语。二人举止亲昵,但不显轻浮,任谁都能看出是对感情极佳的小夫妻。
临近中秋,每桌都摆了几枝剪下的银桂。雪白动人的桂花在侧,竟都不及他们的容光。
他们倒很悠闲。
李审言忽然举杯离座,来到对面,“我敬大哥。”
李秉真看向他,从他被酒气熏得微红的脸上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神情,也知道父亲在关注着兄弟倆。
“我不能饮酒,就以茶代酒回敬了。”李秉真淡道。
李审言说好,先一饮而尽。身后的阿宽赶紧添满酒杯,他转向清蕴,“再敬嫂嫂,这阵子在家中,多亏嫂嫂照顾。”
清蕴顿了下,轻轻回一声“应该的”,举起面前酒杯。
借抬手喝酒的动作,李审言余光在盯着她。他注意到,她饮酒的动作十分流畅,整杯入腹也没有丝毫异样,脸颊依旧莹润,目光依旧清明,可在放下杯子时,却做出了不胜酒力的模样。
他轻哂,知道她是故意如此,好转移李秉真的注意。
果然,李秉真见状就去关心妻子了,不再注意李审言敬酒的行为。
李审言想,他的好大哥到底是喜爱得太深,还是完全被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呢?
三人各喝完一杯,全程默默围观的齐国公没察觉到暗流汹涌,只欣慰于兄弟二人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终于能主动说上话了,暗道一声“好”字,心情畅快地又饮了许多。
这场家宴在齐国公心中办得十分圆满,没见太夫人脸上都溢满笑容么?
若是大长公主还在……刚冒出这个想法,齐国公就强行摁了下去。
多思无益,她下定决心的事都没有转圜余地。说和离,她就是真把他抛下了,所以这段时间对他的拜帖都视而不见。
既然如此,他更该经营好如今的家。
宴席散时,李审言和族中一些叔伯兄弟都熟悉起来,还和人约好下次比武的时间。
等陈危来把齐国公扶走,李审言对这个天生神力的少年多看了几眼,拒绝了阿宽的搀扶,以散酒气的名义,独自在廊下慢走。
走着走着,不自觉到了常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