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得晚,新娘已从柳家迎来,如今是王宗赫作为新郎在待客。
在旁人眼中,王宗赫不愧是状元郎、官场新秀、柳阁老心腹,老成持重,大喜的日子也能稳得住。在李审言眼中,王宗赫对这场婚事就像对待官场公务,所以才能一丝不苟。
旁的新郎官在这种时候都能省事则省,他倒好,宾客一个不落地照应,显而易见不急着见新婚夫人。
李审言不紧不慢地喝酒,等王宗赫及其兄弟敬到这桌,起身对饮,彼此目光短暂碰了下,各自移开。
看到他,王宗赫就想起清蕴让他带的礼。其实托护卫或女使送来也可,能够让李审言带来,说明她和这位小叔子的关系相处得还行。
距灵堂相见已过去半年,王家女眷尚有机会与清蕴相见,他作为表哥,却很难有合适的场合、理由。清蕴有意为世子守孝,他便不会冒然联络,以免给她带去流言蜚语。
倒是柳晚,期间和清蕴见过几次,与他见面时也曾说起,见他一副冷淡模样,当他对这个表妹并不关心。久而久之,柳晚便不在他面前提清蕴的事。
三年。王宗赫想起他和柳晚的约定,三年之内,他会让两人以合适的理由和离,并助她和尤衡在一起。
新房内。
红盖早被挑起,柳晚独自用过点心,唤人打水,准备稍作洗漱再上榻。
奶娘汤氏笑都僵了,把王家女使请出门,转头道:“姑奶奶,今儿什么日子?要等郎君来一同歇息,还当在闺中呢。”
柳晚:“我先睡,等他来了把我叫醒就是。”
汤氏以为她懵懂,“这怎么行呢,没有新妇独自先歇的说法。再困,倚着床榻眯会儿就是,绝不能自个儿上榻,这是规矩。”
柳晚:“……那就等着吧。”
她和王宗赫的“约法三章”过于超脱常规,因此即便是最亲近的奶娘和女使,她也没透露分毫。
站在柳晚的视角,她对这场婚姻的利弊看得透彻。
王宗赫尚着绯袍时便得祖父青眼,如今成了柳家女婿,吏部考功司的密档、内阁议事的机要,自会化作他官袍上隐形的补子。昨夜父亲特意嘱咐她将新得的歙砚带来王家,那方刻着“经世济民”的砚台,亦是柳氏门生名录的投名状。
特意选了她这个心有所属,曾在柳家人面前留有“污点”的妻子,分明是既要借柳氏之势,又不愿真正被高门掣肘,还能够借此堵住王家催他成婚之口。
倒是深谙“以虚御实”之道,用一桩有名无实的婚姻,既堵了悠悠众口,又留了全身而退的余地。
不过,她也不算亏。
第61章 “是我。”
红绸灯笼在檐角晃出细碎光晕, 王宗赫第三次被堂兄拽回来时,玉冠都歪在了耳畔。
喜宴上八珍玉食腾着热气,柳家十数位叔伯兄弟轮番举着犀角杯,硬是把他灌得面如朱砂。直到戌时三刻, 郑氏派来的何妈妈拨开人群, 才把新郎官塞进了垂着百子帐的洞房。
李审言斜倚雕花廊柱, 看着王宗赫踉跄的背影轻笑出声。
随手把酒壶搁在青石阶上, 袍角扫过满地炮竹碎红,穿过犹在哄闹的人群时, 扶了把险些撞翻合卺酒的喜娘。
他没急着回国公府,含了几片醒酒薄荷,绕了四五条街,再带着散得差不多的酒气回府。
未到回光堂,远远瞧见周妈妈, 下意识迈向另一条路。
周妈妈不仅是周管家之母, 也是太夫人身边最信重的人。
周妈妈追上来,“太夫人这两天不舒服。”
李审言:“我去给她老人家请大夫。”
“大夫看也看过了,只说郁结于心、食欲不振, 是心病,得靠人医。她是惦记你呢,二郎去瞧瞧吧。”
李审言瞥去,“早上被一盘甘露饼和两碗竹叶粥撑着了, 所以食欲不振?”
周妈妈:“……大半月没见, 二郎就一点儿不想太夫人么?”
李审言没搭话, 给祖母请安他愿意, 变着法儿给他介绍女人,他自然躲得远远的。
周妈妈看着眼前二十四的青年, 身形健硕,长相俊美,在天子身边任职,前途无量,哪个姑娘家不喜欢?
但她知道李审言自幼就有主见,不许别人插手自己的事,索性明言,“二郎一直躲着,太夫人才忧心。你好歹去看了再说不喜,或者把自个儿喜好明说了,我也好回去交差。”
“没什么喜好,也不用交差。”两句话的功夫,李审言人已经走出三丈远,对她摆摆手,“就说没见着人。”
周妈妈被他吊儿郎当的姿态气笑了。
到回光堂,李审言被阿宽忙前忙后地伺候,忽然问,“你可成亲了?”
阿宽挠头,“目前还没。”
那就是有目标,李审言饶有兴致,“快了?”
阿宽便把自己爱慕隔壁阿香,正在努力争取未来老丈人同意的事道了出来,接着被问及为何会喜欢阿香,坦诚道:“当然是因为天天能瞧见,她又生得好看。”
李审言:“没其他原因?”
阿宽茫然,“还要啥原因?”
李审言也不知,他只觉得这所谓的爱慕太过随意,来得也莫名其妙。
成婚有什么好?除了多个人管束自己。
王宗赫结了门人人歆羡的好亲事,但旁人羡慕的是他岳家厉害,和妻子本身关系不大。单看他在婚宴上的表现,李审言觉得他对此也无甚期待。
老头有过两个女人,他和李秉真的母亲,一个青梅竹马但身份低微,一个家世雄厚但终成怨侣。起初老头两个都想要,最终什么都没得到。
许是因自身经历,李审言对这件事从来敬谢不敏。
平躺在榻上,他悠悠翻了个身,无聊中顺着周妈妈的话思索了下自己的喜好。
若真要选,外貌不用太漂亮,看得顺眼就行。不要大家闺秀,太端庄矜持,不好相处。学问也无需太高,不然两人根本聊不到一块。
最好能自立,离了他也无事。
思来想去,一道秀丽端庄、能与翰林院学士共同编书的身影出现在脑海。
既有她当初刚嫁来国公府时的模样,又有近来共同整理文稿时,不经意间看到的种种画面。
李审言:“……”
突然被某种情绪击中——就像那年校场比箭,弓弦震得手掌发麻的瞬间,忽然看清了百步外箭靶红心。
念头一起,更深漏尽时分,他仍躺在填漆床上辗转反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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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公告假的第七个月,朝堂接到一道急报。
广西田州土司赵良和新派去的巡抚金云在赋税、养兵等策略上不和,赵良一气之下杀了金云,意识到朝廷定会降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巡抚府衙围了,不肯归顺自己的官兵尽数斩杀。
贵州播州土司闻讯响应,裹挟周边势力,迅速形成了大规模叛乱。
西南地区原本一直由当地土司管理,五年前,朝廷施改土归流之策,改司为府,隔三年就另派官员管理。这些土司原本是当地的土霸王,当然不服管,几年间常有冲突,但如此大规模的动乱还是头次,据说导火索还是皇宫派去收购药材的内监过于嚣张跋扈,惹怒了赵良。
众所周知,这些药材是为天子制药炼丹而收,消息传回来时,建帝勃然大怒。
内阁商议后,认为还是该以安抚为主,可以适当放权来使几位土司归顺,改土归流之策就徐徐图之。
建帝不同意,先是准备御驾亲去平乱,被群臣劝阻后,又立马下令,调桂、黔两省兵力去围剿叛军之余,还决定另外派兵前去镇压,从朝廷这儿调将。
柳阁老想到有和土司打交道经验的齐国公,提出建议,在建帝还未明着反对时,齐国公就已经先回话了,说自己仍在病榻上,无力领兵。
内阁派人来探望,回去禀报说齐国公如今饭食都需人伺候,确实没法领兵作战,他们只好作罢。
这些和清蕴都没什么关系,她真正听说这些事时,都已经过去四五日了。
她不喜战乱,下意识先蹙眉,随后问:“陛下最后派了谁?”
藉香答:“主将为任隆将军,副将还没确定。”
这是和齐国公李德素有旧怨的一位大将,清蕴嗯一声。她不了解战事,但清楚其他事,四川、广西、湖广、云南等地都有土司势力,如今是这两地乱了,如果其他地方也跟着响应,药材必会受影响。
是否该提前做好应对之策?这个念头在清蕴脑海中转过了一瞬,暂未细思。
从织经堂回来,她暂时不想回月舍待着,就坐在廊下望夕阳出神。李审言刚踏进大门,先望见了这道熟悉的背影,不由驻足几息,随后再往齐国公那儿去。
他是因土司叛乱来的,齐国公听罢,道:“我不建议你接任副将。”
李审言动了动眉,没第一时间反驳。
齐国公淡道:“任隆此战必败,无论谁跟去,都讨不了好处。”
李审言:“为何?”
“任隆擅掌骑兵,此前也多是在平原作战,广西一带山林层层相套,丘陵错综复杂,他又素来自大,绝不会任当地将领部署。赵良占据山险,在当地经营多年,此时民众也对朝廷怨声载道,军民同心,朝廷更不是对手。”
李审言:“若是你去,会怎么做?”
齐国公说了四句话,暂缓改土归流,离间叛军内部,组建山地精锐和控水道,断其命脉。
李审言若有所思,齐国公笑了下,“但若不是主将,控制不了大军,任你有再多的计策也没用。”
李审言明白,孤掌难鸣,他最初就没想过应下来,来这儿只是想听听老头子会怎么说。
“不用急。”齐国公咳了两声,闭眼,“这次动乱仅仅是个开始,没那么容易结束。”
如果陛下还是五年前的他,此次土司叛乱不足为患,但齐国公冷眼旁观大半年,心知他早已没了明君相。
李审言离开这儿时,已是风灯尽燃。
如果此次任隆失败,朝廷威信受损,其他地方的土司肯定也会蠢蠢欲动。边将纵然有实力去镇压,但他们也不能轻易离开戍守之地。
如老头子所说,建朝将要渐渐乱起来。
但他心中竟出乎寻常得平静,隐隐涌动的血液,也都被强行压了下去,静待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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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八,这天是清蕴的生辰。
除去白芷,国公府几乎无人知道这事,她也无意操办,仅仅一大早吃了碗白芷亲手煮的长寿面。
白芷还道,门房那边说有人送了个锦盒,说是送给世子夫人。白芷先打开查看,见是块玉印就给她取了回来。
看雕工,清蕴猜测为三哥王宗赫所赠。大概是不便单独给她送礼,所以选了这种方式。
她收了下来,到午时再支开藉香和白芷独坐书房。
边捧青梅酒小酌边看书,没一会儿就呈微醺状态,清蕴干脆半伏在桌上翻页。
反正也没人看得到。
廊下皂靴踏过青砖的闷响响起时,她迟钝地反应了半晌,才记起这段时间李审言偶尔会来这儿借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