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白芷藉香不在,所以他不知道书房有人。
以他的性格,在门前远远看见她应该就会离开,因此清蕴懒得起身避走,把酒盏倒扣,伏臂假寐。
但李审言在门边顿了半盏茶功夫,不仅没有离开,反而抬脚进门。
“我来还书。”清蕴听到他在书架前走动的声音,似乎在归还。
虽然不合时宜,但清蕴也只能继续趴着。
又持续片刻,轻微的脚步声停了,清蕴好像感觉到了屋内某处投来的视线,专注无比。
风声忽得静止,皂角香混着体温漫过来。清蕴察觉到近在咫尺的呼吸声,酒意全消——他竟挨得这样近。
“墨锭要滚下砚了。”李审言语气漫不经心地道。
清蕴自然不会回应。
紧接着,隐约有温热的鼻息拂过耳垂,指节擦着她散落的发丝按住镇纸。
清蕴微微攥紧袖口,惊觉他指尖悬在自己鬓角上方。风穿过冰裂纹花窗,那截修长手指终究只压下来了一张薄毯,似乎只是担心她着凉。
清蕴有些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感到他迟迟不离开,便故意将玉镯磕向案角。感觉他倏然直起身,索性嘤咛着把脸转向他离去的方向,微微睁开眼。
她对上了一双浓黑的眼,正低眸看来,其中还有没来得及掩饰的灼热。
他好像吓了一跳,却没有退缩,视线的温度反而有增无减。
呼吸声重得像雷雨前的闷鼓。
清蕴心头微颤,下意识装醉,故作看不清身前的人,念了句,“少思?”
带着醉意的呢喃像枚生锈的钉子,把李审言钉在原地。
常人到这样的地步,早该惊觉失礼,趁她还没有清醒赶紧离开,避免叔嫂间的尴尬。
他仍无知无觉般站在那儿。
清蕴不可能突然“清醒”,也没法再次装睡,只能又唤了一声,咕哝着“帮我倒杯水。”
李审言当真帮她倒了杯水。
他这个不请自来的人如此坦然,反倒是清蕴不知该如何继续。
她便继续歪着头,在醉醺醺的梦中唤人,轻声道:“真的是你吗?”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是我。”良久,李审言哑着嗓子答非所问,任由清蕴将他错认的指尖按在掌心。
第62章 陆清蕴在思念亡夫,他又在做什么?
时令已过立冬, 书房里置了炭盆,清蕴才会解开外袍闲适地饮酒。如今她浑身微热,而李审言携着外间凉意,双手触碰的瞬间, 竟像燎起的火星子, 要顺着指尖烧过来。
清蕴稍微使劲, 手指被攥住, 一时没法儿挣来,不得不再次借着醉倒的姿势往桌上一歪, 才甩开这烙铁。
倒扣的酒盏被震起,顺桌沿慢悠悠滚了圈,发出咕噜噜声响,在落地前被一只手接住,抛了抛。
李审言嗅到上面的青梅香和酒香, 视线在鱼嘴壶停留。
她不嗜酒, 也没有这个癖好,今天是什么日子?
思及她醉中认错人的情态,前一刻沉浸在旖旎氛围中的他犹如凉水泼面, 倏然冷静下来。
陆清蕴在思念亡夫,追忆李秉真,他又在做什么?
着魔般恬不知耻地凑上去,以已逝之人的名义, 占一个醉酒之人的便宜?
李审言唇抿直, 不再去看她雪白肌肤中生出的红晕, 搁回酒盏, 又在原地垂眸站了几息,终于大踏步离开。
他在院子里撞见白芷, 没等她惊讶,先质问,“怎么没有随侍夫人身边?”
听他不悦的语气,白芷以为他是因不知情况进入书房和主子独处而不喜,先认错再解释,“夫人想独自清静,让奴婢不必侍奉左右,奴婢便去取了绣篮,准备在院子里等夫人传唤。”
李审言嗯了声,准备抬脚离开,临了想到什么,“今天什么日子?”
白芷如实答:“是夫人生辰。”
李审言微怔,盘旋在胸口莫名的郁气忽然消散大半。
原是生辰。
他恢复平时神色,顺口吩咐,“今后注意点,免得你们夫人身边无人,有肖小之辈入府,惊扰了她。”
白芷:……
好歹有五十个护院,外人也没那么容易进国公府内宅。
她恭声应是,目送李审言离开。
刚在院子里坐定,听到书房动静,白芷入内,瞧见主子发髻微松,即刻上前打理。
“主子,刚才二公子来过。”
清蕴:“我知道。”
观她神色如常,白芷料想并未发生误会,便没有多说什么。
清蕴视线凝在薄毯上出神。
如果说盖毯子是出于好心,之后任她“认错”,还攥住手指,无疑是越界的举动。
但李审言行事向来不羁,万事肆意,借此开个轻佻的玩笑也有可能。
清蕴对他没有十足的了解,近些日子以来两人熟悉了些,仅限于能够自然地打交道,而非其他。
除此之外,唯一知晓的大概是长驻国公府后,他和齐国公的关系似乎好了许多。
无论如何,今后和他打交道还需更加注意。他们身份上是叔嫂,如果有不当举动,于礼法不合,也容易引来非议。
想到这儿,清蕴道:“明天把府里女使召过来,我再挑几个守在院子里,免得你一人忙不过来。”
白芷应是。
从府里另选了三人负责月舍的洒扫、看院等事务后,清蕴又开始了深居简出。
旁人为夫守孝基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既不能打扮,也无法出门游玩,有些还要受家中长辈、妯娌的管制、挤兑,三年时光说起来很难捱。
清蕴日子颇为充实。
她由大长公主领进了织经堂,每隔五天就去同众女编书。半月去一次店铺查看,偶尔也由彭掌柜把账本送到国公府。
府中中馈由她和几位管家共同执掌,摆宴、会客等事务却不用操心,只有涉及大批钱财才要过目。
长辈那儿,太夫人依旧是隔三日请一次安,齐国公免了她的请安,大长公主则一月会接她去府里用几次饭。
无事时,她只需要待在月舍看书、练字。
长辈关怀,下人敬重,还无需外出同人交际,这样的生活,与清蕴最初设想的相差无几。
但因土司叛乱一事,她深居内院也能隐隐感到外面的风雨气息,总觉得这样的安稳不会持续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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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隆领兵平乱后近两个月,朝廷再次收到战报,称任隆在攻寨时中了赵良计谋,大军被石洪淹没,折损两万兵马。
任隆自己领了五万骑兵,到广西后和其他大军会合,总辖兵十万。在此之前,他和土司势力大小交战十来回,都是各有损伤,这次大败却直接损失了两成兵力,使朝廷颜面尽失。
齐国公勒令阖府上下不得议论此事,清蕴即便知道消息,也不清楚外界看法,因此趁去店铺的机会,到自家茶楼小坐。
她没要雅间,坐在三楼临窗位置,戴着帷帽听评书,也听茶客闲谈。
说书台正讲到《定军山》选段。
“要说这黄汉升刀劈夏侯渊——”醒木拍在案上惊起尘埃,“靠的是明主知人善任!”
说着,蘸茶汤在桌面写下“知人善任”四字。
突然有着青布袍的老儒生笑了下,“你们看这‘任’字,人旁加王,本该是擎天架海的人物,偏生这‘人’字捺脚虚浮,‘王’字横画歪斜,简直是朽木蛀空。”
“仁兄是读书人,看个字也有门道,我倒觉得这字能让人看懂就行。”生怕老书生明着说出不敬之言,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摸了摸翡翠扳指打圆场,接着提起生意场上的事,“前日蜀中来的绸缎,素日十船运九船达,如今三船就要折两船,听说柳州米价还翻了这个数。”
他比出三根手指,摇摇头,“现在生意不好做啊,年底了,竟不知要如何清账。”
这话引起共鸣,众人听评书之余,就围绕绸缎、药材等物的价钱聊起来。
清蕴边听边喝茶,等这壶素白芽饮尽,就起身离开。
她身边除去白芷,暗中还跟了四个护卫,不着痕迹地隔在她和人群之间。
除夕将至,不管广西、贵州等地是否打了败仗,暂时还影响不了京城的百姓喜气洋洋过年。天子脚下有重兵把守,战乱离他们似乎总有段距离。
越过人群,即将上马车之际,她隐约听到有人唤自己,回头一看,还真是熟人。
柳晚兴冲冲走来,“当真是你。”
清蕴看向她身后的王宗赫,“三哥,三嫂。”
说罢,抬起帷帽两侧轻纱,露出面容。
柳晚微怔。
分明是素服荆钗的装扮,鸦青鬓角仅簪着朵白绢山茶,偏叫人想起月窟仙人缝缟袂的典故。
深居多时,她整个人仿佛又“静”了些,仿若空谷幽兰,怡然独立。上天也格外钟爱她,脂粉未施而不减清丽,身姿纤薄却更显风骨。
望着那截皓腕重新笼回衣袖,柳晚忽然觉得满街年节红绸都成了俗物。如斯美人偏被锁在深宅,像是把一捧新雪藏在暖阁,任谁见了都要生出暴殄天物的怜惜。
“今天怎么得空出门?”
清蕴微微一笑,“有事需出门来办,你们是一起来置办年货?”
柳晚摇头,根本不想和王宗赫扯上干系,“他去官署办差,我出门买东西,本来要分开行事,他母亲非让我们一起。”
他母亲?这称谓可以说是十分生疏。清蕴余光注意王宗赫,见他面色依旧,显然习惯了。
才成婚几个月,夫妻之间如此冷淡吗?
柳晚不在清蕴面前掩饰,是因清蕴偶遇过她与尤衡相会,性情也颇合她意,便没打算在清蕴面前装郎情妾意的模样。
反正两人的夫妻也做不了多久,她更想让清蕴把自己当朋友,而非表嫂。
柳晚想和清蕴叙旧,转头道:“马车你用罢,待会儿我另外叫一辆车,或走回去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