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公觉得,答案有几次都呼之欲出,又缺了点什么,让他仍有不解。
年夜饭前,齐国公召来跟随自己多年的护卫马青,让他去查查李审言近几月都做了什么,并让马青派个跟梢好手,在年后半个月跟着人,看其这段时间又会去何处。
马青道:“二公子武艺高强,府里没几个护卫能跟住,如今陈危不在,只有属下可以。但如果属下被发现,公子立刻就会知道是主子的主意。”
提到这个,齐国公骄傲又头疼,“你亲自去吧,隐蔽点,太近就不要跟了。”
马青领命,派人去查过往几月之事,再亲自跟着李审言。
这段时间人基本都在府里,暗中盯起来也方便许多。
半月后,几叠纸被呈到齐国公面前,他抿了口茶,慢慢看过去。
一刻钟后,齐国公平静道:“叫他过来。”
马青投去忧虑的眼神,迅速去喊人。
这会儿仍是正月,天寒地冻,李审言踩着积雪推开书房门时,齐国公端坐在书房的紫檀嵌云石案后,镇纸下压着那一叠纸。
“什么事?”李审言直接问。
示意那叠纸,齐国公道:“你自己看看。”
李审言当自己教训过的几人告到齐国公面前,漫不经心地拾起,看到第一页时,眼神就定住了,微微攥紧纸张,再放松。
紧接着,慢吞吞地一行行看过去,不知看到何处,竟嗤笑了下。
齐国公隐忍火气,尽量心平气和地道:“年前往白云观捐八百两灯油钱,清蕴去王家时亲自护送迎回,她染风寒少一味药,还跑马去隔壁县买。我竟不知,你原来对你大哥有如此敬重。”
李审言眼皮撩起扫他一眼,又沉下去,“大概是吧。”
“但清蕴毕竟还在服孝,家里人知道你是爱屋及乌,有些喜欢搬弄口舌之人见了,难免会议论,对你和清蕴都不好,今后还是注意些。”
齐国公想掩饰太平,李审言却不想领受这“好意”,没吭声,下一刻,砚台就擦着他耳侧飞过,“听到没有!”
锋利的边角割伤耳廓,感觉有湿意,李审言随手抹了把,指间血淋淋的,便挑眉起身,“你既然查得清清楚楚,何必再问这些。”
他迎着齐国公怒极的眼神,毫不畏惧道:“我确实喜欢陆清蕴,和李秉真毫无关系。”
“逆子!”齐国公霍然起身,“她是你大嫂!”
“我都没把你当爹,哪来的大嫂?”李审言站在那儿,语气冷淡,眼神却带着戾气,“这时候要来摆当老子的谱,也要看有没有人买账。”
“住口!”齐国公胸口剧烈起伏,“你当这是旗手卫?由着你无法无天!”
又是镇纸擦过眉骨,血珠溅在袖口,李审言抹了把脸,“无论在哪儿,我都是这个说法。”
齐国公气得须发皆张,左右扫视,扯下墙上宝剑,“要么断了这糊涂心思,要么我今日就了断了你!”
剑身映着李审言带血的笑,他神情更加狂妄肆意,叫齐国公气血冲上头。
“公爷不可!”马青撞开房门时,李审言隔挡的掌心已见血痕。
他扑上前夺剑,“公爷息怒!二公子年少轻狂......”
“二十五岁还轻狂?”齐国公看着儿子血淋淋的掌心,忽然想起他当初混入大军,又浑身浴血回京的模样。
当时李审言奄奄一息,他几乎以为小儿子要先于长子离去。
心脏猛地一痛,齐国公踉跄,被马青扶回座位。
半晌,暴喝道:“滚去佛堂跪着!未得允许不许出来!”
李审言冷笑一声,没有应答,直接推门离去。
第64章 你厌恶我吗?
积雪深三寸时, 清蕴风寒初愈,去给太夫人请安,在廊下遇见拎着食盒的阿宽。
两人对话的当口,旁侧佛堂走出一人。
天寒地冻, 他依旧穿着单薄, 勾勒出颀长的身形, 左手缠了一圈纱布, 眉梢微挑,“我在这儿饿着肚子, 你倒好,在外闲聊。怎么,被关着就不是你主子了?”
阿宽忙告罪,清蕴解释,“是我不知二叔在这儿, 就多问了他几句。”
李审言被强关在佛堂三天了, 他相信这消息在府里都传了个遍,无非是不知道原因而已。但要说不清楚他在这儿,绝对是装傻。
陆清蕴惯来如此, 事不关己时要么高高挂起,要么喜欢装懵。他原来觉得虚伪,现在面对面看着人,见她一本正经的模样, 又深觉狡黠得可爱, 像只滑不溜的狐狸。
不知从哪修炼来的功夫。
他哼笑了下, “嫂嫂想知道, 直接来问本人就是。”
清蕴微微一笑,权作没听见, 又不至失礼。
李审言自顾自解释,“老头年纪大了,古板又固执,脾气还古怪,不过是没顺他的意,就打发人跪佛堂。”
阿宽:……谁能有您脾气古怪。
作为长随,阿宽猜测过父子闹矛盾的原因,不过怎么也想不到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国公爷对二爷动刀。三天前,二爷掌心血肉模糊的样子他都还记得呢,可见当时国公爷怒气之重。
清蕴听罢,略瞧了眼他手掌,倒也没说什么劝慰的场面话,只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打扰二叔,先去给祖母请安了。”
李审言目送她进太夫人院子,再回到佛堂。
他待了三天,佛堂早已不是原先布局。蒲团和方桌全被拼在一块儿,成了张简易睡榻,“睡榻”斜对面就是佛像并几个牌位。
其中一个牌位正是一年前刚添的李秉真。
阿宽敬畏鬼神,虽然听主子吩咐把饭菜铺在地面,但全程低头,根本不敢看供桌。
李审言没急着吃,而是走到窗边,在矮几上把原先摹的《金刚经》一卷摹完,再交给阿宽,让他在供桌前一页页烧掉。
阿宽仍看不懂内容,只觉得纸上字迹相较于原先的工整,似乎锋利许多。
……
齐国公和李审言这场父子争斗持续了大半年。
谁也不知他们为何争执,只清楚即便二公子恢复当值,归家后的第一件事仍是跪佛堂,至少跪满两个时辰。
太夫人对儿孙挨个劝了遍,谁也劝不动,气得病了场,结果齐国公愣是没改口。
李审言也不服输,该违逆的照样违逆,该跪的也依旧跪。
剩下的时候……
雨水扑打在窗棂,清蕴握书立在不远处,看檐角雨丝将院里的灯火折射成细碎光斑。那双越发灼热的眼眸,此刻仍在记忆里明灭。
“主子,阿宽送来了一篮香料。"白芷入内轻声道,“正是您提过的南海那批。”
几个月前,清蕴无意间提到过制香所需香料,可惜要么是贡品,要么难寻。阿宽送来,无疑是李审言特意去找来的。
合起的书在掌心转了个圈,清蕴望着庭中湿漉漉的青石板。那日装醉时的碰触,李审言掌心的纱布,佛堂里歪斜的牌位,还有那卷烧给李秉真的《金刚经》..……这些碎片在心底拼出个荒诞的轮廓。
清蕴隐约明白了公爹为何会有如此怒火。
但大概是曾经有过模糊的猜测,此刻她竟不是很惊讶,下意识的反应是,倘若被他人发现,这件事会给她带来什么影响。
李审言可能会被指责,但被批判的人绝对是她。
“退回去,就说不需要了。”
白芷松了口气,应声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清蕴没有因李审言的存在特意回避,该出门的时候照样出门,只是不再主动和他打招呼,他搭话时也显得格外冷淡。
这样明显的态度,李审言很快就察觉到了。
他知道原因,但却无法做什么,就像齐国公嘲讽他的那样,“倘若她发现你的心思,当她会不会避你如蛇蝎?”
想到这儿,他垂眸沉思良久。
在李审言找到办法之前,西南叛乱的局势已经越发焦灼,内阁、朝堂争议不断,平息动乱的法子也换了许多次,眼见这两年建朝民生因此事越发动荡,其他地方的匪乱、起义频发,再不以雷霆之势压下,只怕边境乱起来,内忧外患交加,社稷将危。
告假养病近两年的齐国公终是被一道圣旨强行征召,命他为副将,协助主将周平前往广西平乱,与此同时,还有督军谢青天协同。
谢青天其名风流,人也生得仙风道骨,但他并非望族之后,也非出身武将之家,而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有几分拳脚功夫,最擅长的还是炼丹制药,正是建帝从民间搜罗而来的“高人”之一。
这两年间,李审言和建帝身边这批人打过不少交道,在京城附近闹匪乱时还曾和他们一起去剿过匪,对这群人的心性再了解不过,几乎个个都是贪婪成性、好大喜功,还喜欢指手画脚。
山匪给他们奉上金银珠宝,他们转头就能把对方吹成为民除奸的大功臣。
因此在得知齐国公要出兵去广西,督军还是谢青天时,李审言先皱眉,去找了齐国公。
儿子能特意来点明这些,齐国公还是高兴的,毕竟父子俩大半年来的关系几乎凝成冰。
他笑了笑,“我只是副将,督军如何,该是周将军要操心的事。”
李审言:“吃了败仗,你一样要受罚。”
齐国公摇头,“不对。”
不待李审言奇怪,主动道:“是你我都将受罚。”
李审言:“……”
隔了一日,收到圣旨后,李审言才知道自己也在此次出兵广西之列,同在周平手下,任骑兵指挥使。
能够真正随军作战,李审言先是讶异,随后隐隐激动,紧接着想到此行少则几月,长则数载,又沉默下去。
他先花了几天安抚太夫人,待到还有三日出发时,来到月舍。
这次求见没有被拒绝。
叔嫂在院中的石桌旁见面,藉香守在不远处,目光灼灼,仿佛只要李审言有不当之举就立刻冲过来。
无视身后的犀利视线,李审言道:“还有三天,我们领兵出发了。”
清蕴温声,“先祝父亲和二爷能够旗开得胜,但战场瞬息万变,刀剑无眼,万望保重。”
李审言:“祖母给我求了道平安符,但我身边无人擅长针线,可否请嫂嫂赐我一枚香囊,以便随身装符。”
白芷看过去,向来寡言的她眼神复杂。
有些话彼此都心知肚明,清蕴没有问他为何不找太夫人要,视线在廊下的灯笼停留会儿,“好,只是我不擅女工,只能在铺子里帮二叔挑一个,可行?”
李审言不挑,直接说好。
两人续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李审言再起身准备离开。
白芷先一步进门点灯,李审言紧随在清蕴身后,压低声音问:“你厌恶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