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宗赫摇头,“出门前母亲列了单子,让我帮忙置办。”
“直接给我吧,我来买。”
王宗赫:“她是口头交待,且有些东西无法说清,看到了才知。”
柳晚:“……”
他这么说了,柳晚总不能把人赶走,干脆把人当做护卫,买了东西就往他手上堆。
清蕴则和柳晚在前方慢走,轻声聊天。
柳晚是柳阁老孙女,受其教导,对时局自有看法,察觉清蕴感兴趣,瞥了眼三步外的王宗赫,压低声音,“任隆一败,朝堂主和的提议更多,但依陛下现在的性情,八成又会被否。恐怕三五年内,西南一带都会处于战乱,如果你有亲人在那边,可提醒他们迁居,如果有事务与那边有关,也要早做打算。”
清蕴微惊,向她道谢。
朝堂上的事,她看得确实不够深远清晰,还需多学。
柳晚笑了下,“你三哥又升职了,知道的消息只会比我更多,可惜他归家后什么也不会和我说。”
她道,王宗赫得到柳阁老举荐,还即将为已经五岁的大皇子开蒙。如无意外,在大皇子成人之前,他将一直任皇子之师。
中宫未立,在仅有两位皇子的情况下,一般是年长的大皇子更有优势。假如未来大皇子入主东宫,王宗赫就是今后的帝师,前途不必多说。
可见柳阁老为给他铺路,确实煞费苦心。
清蕴顺着柳晚的视线往后看了眼王宗赫,正巧对上他的目光,两人对视,同时愣了下。
实在是许久没见,各自都有变化,不如以往熟悉。
王宗赫先反应过来,微微颔首,回了个眼神。
单看气势,他确实已经带了隐隐的官威,即便身着常服,寻常百姓看了他也会多敬畏几分。
清蕴弯弯眸。
逛了两条街,东西置办得差不多,柳晚要请清蕴在外用饭,清蕴思索如何婉拒之际,耳畔传来马蹄声。
是李审言。
闹市不得纵马,他牵着马儿走到两人身前,先瞥了眼后方的王宗赫,“家里派人传消息说父亲不舒服,大夫刚去,大嫂可要一起回去看看?”
清蕴:“……”她记得出门前公爹还好好的。
柳晚一惊,她是听说齐国公的病反反复复,当即不再留人,“既然齐国公身体有恙,你还是先回吧。”
第63章 “她是你大嫂!”
人潮在前, 王宗赫看着两人前后而去,微敛的眸中不知在想什么。
马车彻底离开这条街,柳晚兴致减了八分,想想仍有些物件没买, 便回头看王宗赫, 问他是否继续一同。
王宗赫:“不急, 买完我再走。”
柳晚那点微妙的怀疑顿时消失, 看来他不是因清蕴而留下。
旋即为自己直觉中冒出的猜测而笑,这人连表妹的消息都不曾打听过, 又怎么会因清蕴的出现而特意陪她们逛街。
夫妻俩快速置办完东西,各自分开。
王宗赫到了吏部。
建朝年假从腊月十九开始,直至正月二十一,足足有一月假期。
临近年底,还有不到十日就是假期, 许多官员都没了心思办差, 大都上午来点个卯,下午以办差的名义到别处溜达。
这种时候,连柳阁老都因家事而来得少了。
毕竟如今上朝次数一减再减, 寻常事务都由内阁处理。在天子不愿出面的情况下,柳阁老为第一人,无人能管束他。
王宗赫每日待在官署的时间依旧不少于五个时辰。
他从初入官场就是如此,也从不要求旁人一起, 所以除去个别官员会议论他过于勤勉之外, 得到的都是好名声。
案前公文堆积如山, 王宗赫摒弃杂念, 用青瓷镇纸压住边角,笔尖在砚台边沿轻轻掭过, 再耐心地一本本批阅。
他处理文书自有一套章法。
西北三州送来的请安折子用蓝封归整,这类歌功颂德的套话照例送往万云那儿,看不看就全凭他们陛下心情。江州府尹提请修缮堤坝的奏章,就蘸朱砂在“工部协理”四字下勾了双线。考功司新呈的官员三年课考簿册,则用黄绸细绳捆扎,待腊月廿五呈送御前勾选——虽说建帝近年愈发惫懒,该走的流程总要周全。
“太原同知陈平贪墨案......”王宗赫的指尖在泛潮的桑皮纸上顿了顿。这本弹劾奏章夹着按察使司的密报,墨迹洇开的“侵吞军饷”四字让他眉心微蹙。这类四品以上官员的任免,已超出吏部郎中的权责。
事实上不仅是吏部郎中之责,他批阅的公文中,有些是内阁中才能看。但柳阁老默许,其他几位阁老也就不曾反对。
他取过素笺誊录要点:涉事银两数目、涉案卫所名录、前任太原知府考评。待墨迹干透,连同原折装入靛青函套,唤来书吏嘱咐:“明日卯时送柳阁老案头。”函套封口处的火漆印特意用了暗纹,这是提醒阁老需单独奏对。
窗外暮色渐浓时,案上已分列出七摞文书。
最右侧那叠紫檀木匣盛着的,是今晨刚到的西南急报。王宗赫摩挲着匣盖上的虎头铜锁,想起上月兵部与户部为军饷扯皮的旧事,终是将木匣原封不动归入待转公文。
其中还有蓟州彭将军递上的一道折子,道蒙古在半年间有三次突袭,好在都防守得当,损失不大。第三次察哈尔部率领五千骑兵夜袭,多亏他部下一名叫陈危的小兵临危不乱,领兵撤退的同时大胆埋伏反击,大挫察哈尔部锐气。彭将军作为总兵,推荐陈危任他麾下千户。
看到熟悉的名字,王宗赫笔锋未变,依旧按类分好。
当值房的梆子敲过一更,最后一份关于江南织造局增设提举的奏请被朱笔圈出“转户部议”,王宗赫揉着发胀的太阳穴起身,烛影在青砖地上拖出细长的影。
端起早已凉透的茶,他一饮而尽。
处理完了公事,被刻意压制的思绪才如潮水般涌出,把他钉在太师椅上,一动不动。
“爷?”不知几时,疏影小心询问的声音响起。
王宗赫回神,“怎么?”
“这边要关门了,也过了晚饭的时辰,门房来让我问问,您准备留到什么时候?”
“现在什么时辰?”
“差两刻到亥时。”
王宗赫这才惊觉自己坐了快半个时辰,但他其实没有想太多,仅仅是……
“回吧。”
他起身,肩背显出近乎峭直的弧度,不似武人的悍利,而是古碑上拓下的瘦金体——嶙峋骨节裹在四品云雁补服里,透出文臣特有的清矍。
疏影随他走出官署,跟在两步之后,看着自家主子的背影,其实隐约能猜到他今日为何呆坐了许久。
下午在街市遇见了陆姑娘,不对,应该称世子夫人了。
单看主子状态,疏影就知道,他一刻也不曾放下过陆姑娘,只是碍于礼法,不曾流露情绪。
且疏影作为身边人,能隐约察觉到主子和如今夫人的真实状况,这两人怕是从来就没像真正的夫妻那样相处过。有时候郑夫人问起来,疏影都不得不帮忙打掩护,说主子太忙了,所以鲜少归家。
叫疏影来说,主子既不曾忘怀旧情,当初就不该结这门亲。守寡再嫁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大不了等陆姑娘守满三年孝,这样总不会引起非议。
偏偏主子他……
疏影深觉,过于克制也不好,至少如主子这样,许多情绪除去他这种极度亲近的人才能知晓,外人根本没法察觉。
陆姑娘那儿,恐怕连主子的心思都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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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蕴归家后先去看望了齐国公,一看他状态就知道没事,仍故意道:“听二叔说父亲突然不舒服,不知现在如何?”
齐国公满头雾水,到底没拆儿子的台,“只是睡多了有点头晕,没什么。”
等儿媳走后就瞪李审言,“又做了什么?”
李审言:“随口一说而已,只是大嫂格外认真。”
齐国公狐疑,“虽是快到年底了,也别三天两头往家跑,陛下那儿不用你,就多去练练武艺,业精于勤荒于嬉。”
李审言懒洋洋嗯一声。
对坐会儿,他忽然道:“以后大嫂出门,多给她备点护卫。”
齐国公皱眉,“她遇到麻烦了?”
“只是些苍蝇。”
儿媳的美貌齐国公也知道,若显露人前会不可避免地引来目光,但他总不能因此就把人禁锢在府里。况且清蕴守礼有分寸,向他提出出府的请求也不全是因私事,“我下次提醒她注意。”
父子俩又说了几句话,言谈间,李审言有意无意问起关于如果清蕴再嫁的事,让齐国公不悦,“这不是你该问的事,也与你无关。”
作为少思父亲,他当然不会乐意见到儿媳另嫁他人,可如果清蕴那孩子真遇到良人,他也不忍心阻止,最大的可能是平淡以对。
李审言细观他神色,搭在椅背的指节无意识轻叩起来。
……
腊月廿九的雪粒子敲在青瓦上,齐国公府正厅里的炭盆烧得劈啪作响。
清蕴捧着茶盏坐在东侧圈椅里,看周管家指挥下人们更换岁朝清供。
李审言斜倚在门框边剥松子,指尖一弹,果仁稳稳落在清蕴手边的攒盒里。
“今年冬天倒比往年更寒。”李审言说着,掸了掸衣襟上的碎壳,目光掠过清蕴发间素银簪:“我前天去白云观,正遇见大嫂跪香。那些姑子连盏热茶都不备,冻得人指尖发青。”
清蕴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前日她确实去为李秉真做道场,却不记得在观中见过面前人。檀香缭绕间似乎有人往她膝下塞过蒲团,可抬头时只见到玄色袍角闪过月洞门。
那就是他?
不待细想,李审言已经直起身,“我备了些小玩意。”
他从阿宽手中拿来锦盒,一枚羊脂玉簪在烛火下泛着柔光,“听说大嫂旧年那支不巧摔断了齿,这是给你的。”
锦盒中还有一只白玉吊坠和一对护膝,据他说是为太夫人和齐国公准备。
这毕竟是年礼,清蕴思索几息收下,“二叔破费了。”
她那儿也给每人各自备了礼,但没有这么贵重。李审言有俸禄,在府里也领例银,可据清蕴了解,他的存银应该不算富裕。
李审言摆摆手,转头给阿宽也赏了个红封,似乎纯粹是因除夕而高兴。
齐国公借喝茶的姿势观察儿子。
看上去没什么奇怪,依旧是那副让人恨不得捋直他骨头的懒散模样,除去难得学会关心亲人了,再无特别。
可他能表现得这么“乖巧懂事”就是最大的不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