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帝接过茶盏的手顿了顿,白玉盏壁上蜿蜒的水痕,恰似谢云天昨日在勤政殿痛哭时涕泪纵横的模样。
“谢卿……”他抿了口茶,桂圆香气裹着淡淡药苦,“他弟弟殁在广西。”
茶匙撞在冰裂纹盏托上,发出清越声响。
王令娴忙对失礼之举告罪,“臣妾失仪,只是想到陛下对谢大人的爱重,担心陛下。陛下可要保重龙体,万莫像上回般急火攻心。”
这话说得巧妙。建帝突然忆起半月前服丹后呕血,谢云天却说这是排毒必经之苦。
他看着王令娴,想到她是王家姑娘,于史书文章并不陌生,便三言两语把朝堂的事说了出来,摩挲着盏沿,“依你看,这换将之事……”
王令娴内心当然站在齐国公这边,不说齐国公是清蕴的公爹,单提起常出入宫廷的谢家兄弟,她对这两人的品性再了解不过。
典型的小人,奸佞。
但话不能说得太直白,也不能插手朝政,想了想,道:“陛下心中定然早有决断。”
建帝:“嗯?”
王令娴笑,“陛下怎会不知临阵换将的危害,应是碍于谢大人情面,当时才不得不答应下来吧。”
身为帝王,居然要考虑到别人的面子而做出违心之举。话刚说出口,建帝眉就拧起。
他在想一件事,自己到底对谢云天宠爱到了什么地步,连身边的妃子都认为自己会受制于一个臣子?
王令娴好像毫无所觉,继续慢悠悠地喝茶。
过了片刻,建帝突然笑,“朕记得,你和齐国公的儿媳陆氏是表姊妹吧。”
王令娴心头微跳,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事,低声说是。
建帝看穿了她的小聪明,但也实实在在因这话留下了一根刺,多疑自负如他,现在不仅看齐国公李德不顺眼,连谢云天也不能再毫无顾虑地宠信。
不过,王令娴方才的姿态让他感到微妙的熟悉,随后想起一道曾经惦记多时的倩影。
李秉真突然病逝,当时他真心同情了姑母和表弟一阵子,自然不会兴起那种念头。如今时隔两年多,陆清蕴也快出孝了。
不知她现在是何种模样,倘若面对同样的问题,又会如何回答?
建帝:“你派人去齐国公府传话,请陆氏明日进宫。”
王令娴迟疑,直觉不该答应,“姐姐还在守孝,按理不宜走动,臣妾用什么名义请她进宫?”
“齐国公为朕分忧,在外平乱有功,朕自然要照顾好他府上家眷。你如今协管后宫,传她进宫正合适。”
**
宫中来人传消息时,清蕴也很惊讶。
王令娴进宫后偶尔会派人赐礼,但从来不曾主动传她或者王家人进宫,这是头一次。
她想了想,重新找出当初藉香寻来的药,放入银簪。
时隔三年再次进宫,清蕴心态也与当时大有不同,那会儿对皇宫尚有几分好奇,如今则是异常平静。
直到看到王令娴,久未见面的姊妹俩心潮起伏,对视片刻,还是清蕴先开口,“娘娘容光更胜从前。”
王令娴扑哧笑,亲人久未见面,大都表示思念怜惜,说她瘦了,独独清蕴不同。
不过,这才是她认识的通达人意的清蕴。
入宫后虽然偶尔要伺候阴晴不定的天子,但脱离了母亲的束缚,王令娴确实自在许多。心态好,容光自然更盛。
陌生感瞬间消失,她拉着清蕴坐下,说自己传她,是担心齐国公父子离京,她在家会担惊受怕,故而请她进宫小聚。
清蕴根本不相信这理由,随后就察觉到了王令娴的暗示。
殿中还有旁人。
她很快意识到,除了皇帝,还有谁能堂而皇之地在后妃宫中旁观她?
…………
建帝的确在偏门后看这对姊妹俩相聚,他并没有告诉王令娴,是王令娴自己从宫人的异常举动中有所察觉,进而暗示清蕴。
不过,建帝即使知道她们已发现自己,也会无所谓。
他目光灼灼地欣赏临案的美人。
原本以为当时是因她的身份而兴起,时隔这么久,没想到陆清蕴仍能一眼激起他的兴趣。
建帝确定,他想要她。
第66章 陛下如果答应我三个条件,我就心甘情愿入宫
建帝开始频繁以嫔妃之名召清蕴进宫。
先是让司珍局特制十二支青鸾衔珠步摇赐下, 后命御药房每天往齐国公府送滋补药膳。
李贵妃贤惠守礼,做不出这样的举动,淑妃则是没有这样大的能耐。有心人稍一思索,就能推测出背后天子的身影, 自然而然浮想联翩。
其实古往今来, 无论是夺臣妻还是纳兄弟妻妾的皇帝都不少。建帝本来就越发荒唐, 现在有这个心思, 官员们竟不是很惊讶。
但背地里的议论肯定不会少。
在朝的王维章和王宗赫父子,当值的时候都收到了同僚暗地打探的目光。
王家这三代入仕的人太多, 京城地方皆有。王贞深知树大招风的道理,所以在孙儿进吏部后不久,就以年事已高、身体不适的理由致仕,建帝也爽快答应了。
如今王贞每天就在家含饴弄孙、浇花养身。
王宗赫来向祖父请安时,意外看到了清蕴的身影, 脚步顿时停住。
清蕴先打招呼, “三哥。”
王宗赫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官至三品,绝对称得上年轻有为。文官需要熬资历,他的仕途却格外顺利, 自家长辈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成亲后又得岳家看重,一路擢升至吏部侍郎,谁不羡慕?
不过, 他上个月刚和柳晚和离, 这件事也引起了诸多议论。
夫妻俩和离的理由, 说出来合理, 却也有那么点匪夷所思。说是自从二人成婚后,家中长辈接连身体抱恙、远在千里外的祖宅还遭了雷劈, 找名刹高僧卜算,说是两人犯了“日月双冲”之局,即命格虽贵却彼此不合,强行在一起恐损两家气运。
以柳、王两家势力,结亲、和离都是大事,外人猜想可能是两家出了什么变故或结仇,才用这个理由和离。结果两家依旧和气,甚至一起出资重修城隍庙。于是又有了第二种猜测,说王宗赫或柳晚哪方身体有疾,无法生育,为了顾及两家颜面,才用了犯冲的理由。
清蕴上个月还去看望或柳晚,见柳晚神色如常,不像勉强的模样,起初也像外人一样,怀疑王宗赫有暗疾。后来经过观察,则更怀疑两人的婚约从最初开始就是交易。
柳晚对表哥没有感情,说明有求于他。至于表哥所求,从他这几年擢升的速度就能看出来,这门婚事给他也带去了实打实的好处。
可能现在双方都差不多达成所愿,便分开了。
王宗赫身量修长,站在那里便如一柄长剑,锋芒内敛却又自有一股威严,薄唇轻抿时带着几分沉稳与冷峻。
步履从容地走来,他也唤了清蕴一声。
清蕴忍不住把他和柳晚的状态作对比,发现两人竟都差不多,成婚、和离好像对他们没有任何影响。
不过,王宗赫如果成心伪装,谁也看不出破绽。
“新得了一幅画作,我送来请外祖父鉴赏。”清蕴主动解释。
王宗赫点头,“我来请安。”
清蕴笑了下,顺势提壶倒茶,“这也是我新制的花茶,香而不腻,外祖父方才都夸赞,三哥也尝尝。”
这笑盈盈请他喝茶的模样太熟悉,几乎瞬间把王宗赫拉回十多年前。那时二人还无需遵守太多规矩,可以时常相聚见面,也能喝到一杯她亲手煮的茶。
品茶时,王宗赫才用余光注视斜对面的清蕴。
她穿了身素色长裙,裙摆轻垂,如云似雾,随着动作轻轻摇曳。发髻简单挽起,只用一支银色的发簪固定,没有过多的装饰,却更显自然,不掩清雅本色。
她快要出孝了,依旧打扮得十分素净,令人几乎要忘却从前。
王宗赫更注意的却是她长时间刻意保持的笑容。
她心情不好。
感觉王宗赫有话要同王贞说,清蕴主动道:“外祖父慢慢品画,我先去找外祖母了。”
王贞嗯一声,低头细细赏画,边听孙儿说官场上的事,偶尔指点几句。
末了,王宗赫道出近几个月来风风雨雨的传言,“祖父,齐国公领兵在外,大长公主也出京寻访名僧,表妹如今无人可依。倘若陛下强召,她势单力薄,恐怕无法违抗旨意。”
王贞:“你待如何呢?”
“如果都察院和礼部官员联合上谏,祖父觉得可会有效?”
王贞笑了下,“如果放在五年前,应当能有些用处吧。”
王宗赫心微沉。
王贞道:“你可记得梁哀帝?”
梁哀帝?王宗赫立刻反应过来,这位是梁朝的最后一代帝王,极度昏庸好色,只要是见过的女子,但凡有几分姿色,都会不顾身份强纳进宫。
但有一种女子他不会强迫,出家为尼之人。所以在他当政期间,道观中的坤道大幅增加。
可这对当今陛下会有用吗?再者,如果因为这,就要让清蕴出家,对她来说未免太不公。
王宗赫觉得这方法不可行,自然不会对清蕴提起。
清蕴这边确实也正处于烦闷当中。
以她的身份,寻常人根本不敢冒犯,更别说起觊觎之心,偏偏面前是执掌一国权柄的帝王。
她不愿进后宫自然不是因为旁人想的守节,而是建帝并不符合她的要求。一则他是皇帝,嫔妃众多,想要在后宫中有一席之地,势必要不断争宠。二则他并非明君,且越来越有昏君的倾向,如今朝内就动乱不断,谁能料到今后?
李秉真在世时,清蕴无意做与皇帝纠缠不休的臣妻。如今即使能够恢复自由之身,她也对建帝毫无兴趣。
可建帝把时机安排得极好,早在她第一次奉命进宫和淑妃相聚后,就给大长公主介绍了一位云游的高僧。
据说那位高僧精通转世轮回之术,大长公主一心为已逝的儿子祈福,听闻这则消息,不疑有他地去找人。
此后,建帝才对清蕴步步紧逼。
他没有一道诏书直接把人纳进宫,而是每次用不同的方式,似乎故意想看她退无可退,不得不对他屈服的模样。
公爹远在广西,仍在平乱,可能都不曾知晓此事。
如果李审言在……想到这儿,清蕴微微出神,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他炙热的眼眸和为了对抗公爹而连睡几个月祠堂的举动。
违逆父亲和违逆天子,意义截然不同,他也会做吗?
时隔五日,建帝再次以李贵妃名义传清蕴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