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她心善,思虑又多,下人做事出了差错都不忍心苛责。一直以来,都觉得她需要人保护。
可傍晚两人对视时,他意识到表妹其实并不算柔软,而是极其坚定的。
就像那时候她选择嫁给李秉真,根本不曾动摇。
既引人深陷,又有种捉摸不定之感。
但无论如何,现在人在他身边。
“当年你救那只鸟。”王宗赫突然出声,“也是这样的神情。”
清蕴微怔,“什么神情?”
王宗赫:“好像它命不久矣。”
清蕴失笑,“三哥说得我好像很没用。”
她都不记得自己会因一点伤口就慌乱不已。
王宗赫也笑了下,低头吻去。
清蕴双手揽在他脖间,后背抵上冰凉的椅沿,这点凉意,很快就被滚烫的吻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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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闱结束,接着就是阅卷。
凡科举大考,所有答卷被收上去后会即刻糊名,由近百名书手用馆阁体誊抄,原卷存档。
王宗赫作为主考官,每天主要是等同考官们把考卷定等次后,再随机抽取查阅,定优等次的则需要重点查看。
按理来说他的事不算杂,目前任务也不重,但他却开始早出晚归,比刚到浙江时还忙,有时候整夜都不能回。
清蕴知道他忙的不止是科举,应该和那封信说的一样,在部署盐税旧案的事。
不管建帝或浙江这儿在科举上有什么安排,盐税旧案一翻,注定引起更大震动。
从陈危的汇报来看,蓟州总兵彭宗和齐国公私下关系不简单。如果蓟州那边也要受牵连,不知战况会不会受影响。
清蕴脑海中浮现前公爹的身影。
不管他在男女感情上有多少让人诟病之处,清蕴一直都把他和大长公主当做长辈敬重。
况且,从家国大事来说,他也值得尊敬。
难得一同用午饭,等用得差不多时,王宗赫忽然道:“考卷出事了。”
清蕴:“……嗯?”
王宗赫:“数十份策论开篇都引着同样的骈句——盐铁之利,佐百姓之急,足军旅之费。”
清蕴想了下,“这不是《盐铁论》的原句吗?”
既然加考了《盐铁论》,考生引用这句话作为开篇也正常。
王宗赫露出不经意的笑。
这下连清蕴好奇心都被勾起,美目微转,帮王宗赫添了碗汤,作出侧耳倾听的模样,“还请王大人解惑。”
被她这故意的模样逗得眉头微动,王宗赫不再卖关子,“当初司礼监来临时加题,加的是《平准书》,而非《盐铁论》。”
清蕴愣了会儿,脑海中快速思索,才明白过来王宗赫是怎样破局和设局。他竟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改了题!
且改题后,又在考试时用回了原题。
其实但凡是真正考试的人,多看几眼题目,不管之前有没有被泄题,都不会写出这么离谱的开篇。除非那答卷是本就准备好的,且应试之人极为傲慢,看都没看一眼考卷,就把答卷放了上去。
极为简单的法子,炸出了一些蠢鱼。
清蕴问,“三哥应该都查过了那些人的身份吧。”
“不错。”王宗赫道,“都是当地士族之后。”
诚然,他可能会因换题的事被罚,但和即将扯出的浙江科举大案和盐税旧案相比,那些都算不了什么了。
到这儿清蕴终于明白,可能在来浙江之前,王宗赫和柳阁老他们就定下了各种应对的计策,不然不可能准备如此充足,游刃有余。
她想清楚后不免讶然,“三哥平时不是不习惯和我说这些?”
两人成婚几个月,王宗赫和她聊公务的时候少之又少。
王宗赫:“感觉你会感兴趣。”
清蕴有些许失神。
王宗赫起身,和清蕴到屋外走了几圈,最后准备去书房时回身,“可要一起?”
清蕴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接下来的几天,夫妻俩有空都会一起用饭,王宗赫去书房处理公务时,也会邀清蕴一道。
清蕴大部分时候在旁边静静看书,偶尔会帮他研墨,遇见了精彩文章,夫妻俩共同赏评。
暮色四合,王宗赫的笔在奏本上悬了半刻,墨迹终究没有落下。
他抬眼望向窗边,清蕴正执卷倚在紫檀嵌玉的玫瑰椅上,素白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发间白玉簪流转出温润光泽。
“猗猗。”他忽然出声。
“三哥要添茶?”清蕴抬眸询问。
他抽出压在砚台下的密报递过去,“盐运使司的账目,你怎么看?”
说完解释,“你手下的彭掌柜极擅经商,账目上的事,你也许比我更清楚。”
寻常行商和盐运的账肯定不同,但做账这种事,万变不离其宗。清蕴很早就开始打理店铺,到齐国公府后又执掌中馈几年,说起看账,确实有心得。
她没做保证,也没有过于谦逊,先接过信纸仔细看起来。
许久,她终于出声,“账面平得太过漂亮。”
王宗赫:“为何?”
“去年七月飓风毁了三处盐场,官盐产量却不减反增。”她指尖点在“临海县”三个字上,“这里报的修缮款项,够重建十座盐仓。”
"但所有经手文书都在一次天火中烧毁了。"王宗赫沉声,“如今要查,太刻意。”
确实如此。
窗外传来簌簌落叶声,清蕴忽然放下纸,“三哥可记得元狩四年的盐铁会议?桑弘羊与贤良文学六十余人当庭论战,最终靠的不是账本,而是人心。”
王宗赫认真看她,“继续说。”
“秋闱放榜在即,何不以庆贺之名设经筵讲会?”清蕴微微一笑,“请两浙盐商与中举士子共论盐铁之策,让该说话的人……自己开口。”
王宗赫静思良久,突然握住她手腕。
“当年谢韫之献策诛杀叛王,用的也是这种阳谋。”他道,“如果女子能够为官,定有你的一席之地。”
清蕴仅含笑,对他的话不做评价。
接着,夫妻俩就这件事又谈论了会儿,定好大致的应对之法,再一起回屋。
现在他们已经不再分房住了。
深夜时分,王宗赫起身喝茶,回榻边看见清蕴侧对自己的睡颜,静谧平和。
他有意拿盐运的账目询问清蕴,是想知道,她只对和自身有关的事好奇,还是对朝堂的事都感兴趣。
事实证明,清蕴是后者。
曾经的清蕴淡泊如水,不在乎权与名,如今似乎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是李秉真带给她的改变吗?还是因险些被强纳进宫一事,让她意识到权力的重要性?
他自诩算尽人心,却连自己妻子眼底的雾霭都看不穿。
但如果这雾霭深处藏着惊涛骇浪,他甘愿做那艘被吞噬的船。
第77章 皇帝“为爱殉情”
王宗赫怎么想清蕴不清楚, 即使知道了,她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大野心。
充其量是想拥有一些让自己安稳生活的能力,在这其中,无论钱财还是权力, 都只是达到目的的手段。
三哥对她保护欲太强, 因为以前的印象, 觉得她会喜欢和习惯从前未出阁时的生活, 对她总是报喜不报忧。
想到这点,清蕴才往前迈了一步。
事实证明, 效果不错。
接下来一段日子,王宗赫主要在整理证据,再暗中送去京城。
秋闱放榜后,王宗赫主持召开了经筵讲会,邀请巡抚、盐运使等官员和盐商、中举士子赴会, 清蕴和他一起。
夫妻俩没有同座, 清蕴和盐运使朱罕的夫人石静坐在一块儿。
朱罕一脸凶相,行事作风也阴狠,极为爱财。王宗赫本不想留他, 清蕴却觉得他是个人才,倘若能收为己用,接下来就能事半功倍。
清蕴拜托彭掌柜查过朱罕的后宅,从中看出了些门道, 认为要劝他或拿捏他, 从其夫人石静入手最合适, 所以今晚主动来参宴。
石静是寡言少语的性子, 全程没怎么开口,默默看着宴上情况。
她拨着茶沫, 忽听身侧传来一声轻叹。
“听说朱大人家的大公子,上月刚中了秀才?”清蕴聊家常,“我们家侄儿也在白鹿书院进学,前日家书里提了件趣事——今年京中弘文馆竟空出三个荐生名额。”
石静拨茶的手一顿。
清蕴:“弘文馆掌院与我祖父有师生之谊,上月来信还说,最喜聪慧知礼的少年人。”
话里的意思十分明显。
“夫人说笑了。”石静放下茶盏,“犬子愚钝,怎敢肖想弘文馆的位子。”
“愚钝未必不能开窍。”清蕴抬眸,“就像去年临海盐场那场火,烧得蹊跷,偏巧工部存档的图纸也毁了——”她点着茶汤,在案几画出波浪纹路,“可海浪卷不走真账本,您说是不是?”
石静瞳孔骤缩。
堂中传来士子们激昂的辩论声,更衬得这方寸之地死寂。
清蕴笑了下,“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可这雨要落在谁家田垄,总归要看风向。石夫人,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