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李贵妃恢复笑意,重述了遍女官的话,说这桩婚事“甚好”。
能够被守礼到古板的李贵妃称赞,建帝几乎能料想到这是位怎样的木头美人,漫不经心道,“既然如此惦记,大婚当日,朕陪你去亲眼看一看就是。”
第10章 朕此来只为喝一杯喜酒
建帝的提议,李贵妃当然不想答应,他喜欢饮酒,醉酒后性情又尤为不羁,万一在弟弟大婚当日闹出事端就不美了。
但建帝做的决定,单凭她根本无法撼动。
李贵妃无法,只能把此事告诉家中,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过完除夕,很快就到了正月十八。
这是两家合算出最近的黄道吉日,时间赶了些,但该有的礼节丝毫未减。为表对清蕴的重视,齐国公府在原定的聘礼上,又添了千斤黄金,王家分毫不取,全作为清蕴嫁妆一同给她添上。
亲迎这日一早,除却赞礼、妆娘等人,王家的秦夫人、两位舅母、两位表姊妹,还有不远千里从江苏赶来的两位伯母都陪在清蕴房中,极为热闹。
两位伯母刚过完除夕就从江苏动身,才将将在昨日抵京。八年多没见面,昨晚还险些把王令娴认作清蕴,闹出笑话来。
清蕴两位伯父都吃的皇粮,一个在浙江严州任知府,多年来政绩平平、难以升迁,一个在卫所混了个百户,整日吃酒斗鸡、不图上进。夫妻一体,丈夫如此,两位夫人作风同他们也很像,大伯母腼腆,二伯母泼辣,大约都奉了令,很想讨好清蕴。
可惜有秦夫人坐镇,她们就算想同清蕴亲近,也找不到机会。
总算等她妆毕,二伯母宁氏见缝插针地夸人,“不愧是咱们陆家的姑娘,果真天姿国色,满京城怕是都找不到更出众的了,怪不得会被国公府一眼看中。”
大伯母赵氏轻轻点头,十分认同。昨夜没认出清蕴,就是因为她相貌远胜已逝的弟弟、弟妹,且与那二人几乎没有任何相似之处,才叫她看走了眼。
她记得侄女幼时生得好看,但远没有现在这般夺目。那会儿瞧着圆滚滚的杏眸,如今却成了似水柔情的桃花眼,未语都有三分笑意。
当真是女大十八变。
秦夫人、王令娴隐隐皱眉,郑氏翻了个白眼,柴氏则以袖掩笑,各人神色不一。
王令嘉没品尝出其他意思,连声点头,“没错呀,陆姐姐当真好美。”
清蕴笑说:“是恰巧有缘,才得以结这门姻。两位伯母对我有爱护之心,言语自然偏袒。今天日子特殊,这夸赞我就先厚颜领受了,想必大姐姐和令嘉妹妹也不会计较。”
众人立刻附声。
秦夫人扫过国公府派来的人,为免陆家两个再说出什么惊人之语给清蕴丢脸,出声道:“不用这么多人陪,你们大早起来也劳累了。刘妈妈,带她们去用朝食。”
无论是否乐意,其他人都暂被请出门,留给祖孙俩说话的空间。
这会儿天色仍然蒙昧,屋内燃满喜烛,映出满室珠光。
秦夫人细看外孙女,忆起她八岁刚来王家时的瘦小模样,轻声说:“知念出嫁仿佛还在昨日,转眼你竟也要为人妇了。”
王知念即是她的小女儿、清蕴母亲。
送别了女儿,如今又看着外孙女出阁,这样大喜的日子,秦夫人却很是惆怅。到底久经岁月,她适时收起了那些感慨,转而提起另一件紧要的事,“我之前带你去看的那个大夫,昨儿回了信。”
两个月前,秦夫人寻了位民间声望极高的医女,据说对女子疑难杂症很有研究,她听说后就私下带清蕴去了回。并不是执意要治好外孙女那子嗣艰难的病症,而是怕她身体由此落下病灶,引出其他问题。
身体如果能健康无恙,总归更好。
“她说你尚且年轻,如果愿意治,还是大有希望的。”秦夫人斟酌语气,怕惹得清蕴伤心,“只是不仅要用药,还要针灸和药浴辅助,时间或许要一两年,还得随时去找她看诊。”
这是长辈心意,清蕴当然不会拒绝,“好,等得了空,我再去和林大夫商量。”
秦夫人松了口气,不抵触就好,“她常年待在京城,随时都能去。如果身在国公府不方便,就传话给我,以我的由头去看,也省得叫人说闲话。”
作为长辈,她把各方面都考虑得周到,清蕴听了唯有感动。碍于妆容秾丽,嫁衣也换上了,不便动作,就轻轻靠在了秦夫人肩头,止住她的声声细语。
“阿嬷放心罢,我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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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清蕴终于听到外面传来叫喊,世子来迎新妇了。
喜娘立刻给她披上红绸,嘱咐女使看好,勿让它掉落。左右跟着有条不紊地忙活起来,搀扶的搀扶,抱瓶的抱瓶,口中说着吉祥话,由赞礼请清蕴出门。
齐国公世子娶妇,王老尚书嫁外孙女,前来恭喜道贺的人络绎不绝。尤其是齐国公麾下武将、大理寺和礼部官员,脸熟的几乎都来了,待会儿有些还要跟着一同去国公府,此刻王家极为热闹。
众人听到赞礼高喊,目光不约而同落到门前,想见见这位极少在人前露脸的世子。
伴随着一声通传,一位年轻郎君在王家大门前下马。
他有着承自齐国公的修长身形,下马时如行云流水,极为潇洒,毫无凝涩。眉目沉静温雅,身处万众瞩目之处依然谈笑自如,对朝自己祝贺的人微微颔首示意。
仅这一面,就有不少人为其风采折服。
王令嘉偷偷和堂姐咬耳,“这位世子同陆姐姐神态气质好生相似,他们二人如果站在一块儿,简直是对神仙眷侣。”
王令娴点头,心底也为表妹松了口气。至少看外表,这位李世子不像久病之人,希望那些都是谣言罢。
旁人看这场婚事,只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是权势富贵的交汇融合。作为清蕴姊妹,她们关心的唯有新郎样貌如何、品行如何,待自己的妻子如何。
因此偷偷来看过新郎,观察过李秉真的外貌气质,她们又跑回清蕴身边,对她说起见闻,想叫她宽心般,把人大肆夸赞了番。
清蕴被她们逗得笑容不止。
很快,十全仆妇来引她去堂前和李秉真相见。即使隔着朦胧的红绸,她也一眼看见了李秉真身影。
他果然有些不同,一扫那日憔悴病容,看起来基本和常人无异了,安安静静地立在堂前,仿佛一株挺拔的青竹,堂前那么多人的打量都没有叫他神色有所变化。
待她出现,李秉真才终于有了动作,提前两步来扶。
这是离府前的最后一步,两人要相携拜别长辈。
王贞和秦夫人坐在主座,其侧由王维章和郑氏代做清蕴父母。她的两位大伯倒也很踊跃给侄女送嫁,可惜王家无人理会他们,这会儿只能同旁人一起,在堂外观望。
“你们如今夫妻一体,从此以后,无论遇到何事都要相辅相成,同荣辱,共进退。”
二人深深揖首,齐答记住了,秦夫人面色十分柔和,“愿你们夫妇乾坤和乐,永结同心。”
拜别长辈这步没有费多少时间,不到一刻钟,两人就齐齐出了堂前,李秉真手扶清蕴,把她交予女使,看着她登车入轿后才转身上马。
国公世子大婚,当然有严格规制。因府上圣眷荣重,又另有便宜。从王家到齐国公府,一路都有官兵相护,仪仗行队,香车宝马,头尾占据了数条长街。路途偶尔遇到障车讨要酒食钱帛,都被藏翠藉香等人轻松应付了。
喜轿停落,齐国公府大门敞开,从石阶下铺了条厚重红毡,一直延伸到堂内。
这种时候,凡事都不用清蕴操心,每步都会有赞礼引导,从下轿到拜见国公府一众长辈,简单顺利得出人意料。
直到即将送入新房时,管家匆匆步入,在齐国公身侧耳语两句,他点了点头,对所有人道:“圣躬已至,都随我去见驾。”
成婚当日能得皇帝亲临,毫无疑问是种无上荣光。齐国公领人到门前接驾时,两旁早就站了一群人,众人不敢直视君上,便在齐国公等人来时齐齐看去。
建帝此行不仅携了贵妃,身侧竟还随行着柳文宗柳阁老。
柳阁老和齐国公在朝堂上向来不对付,没人想过他会来吃这份酒。但他不仅来了,还是跟着建帝一起来,面容和煦地送上了厚礼,叫一众官员侧目。
“朕此来只为喝一杯喜酒,诸位不必拘束。该如何继续如何,不要因朕影响了这大喜的日子。”
建帝说完,就在齐国公迎接下径直走入前厅。氛围瞬间松快下来,清蕴也跟着重新走回去。
说来尴尬,如果建帝晚来一刻钟,她应当已经进了新房。可来的时机这么微妙,导致她只能先行去见驾,这会儿头上还蒙着一层红绸,在一众人中尤为显眼。
建帝很快注意到她这位新娘,挑眉道:“怎还盖着喜帕?”
有人答要送入新房后由世子挑盖,建帝笑道:“都是虚礼罢了,朕也是来得巧,不如就现在揭开,好叫朕一领新人风采。”
这混不吝的话,也只有身为帝王的他可以随意说出,视礼节于无物的态度立刻引得李贵妃和太夫人出声,“陛下,万万不可——”
清蕴身形微动,手就被李秉真握住,以为她在害怕,轻声安抚道:“无事,不必担心。”
确实不用担心,因为大长公主已站了出来,“陛下玩笑而已,不必当真。徐嬷嬷,着人送世子和世子夫人去新房。”
第11章 静谧而温和
不管内心是什么想法,建帝面上还是很敬重大长公主这个长辈的。姑母出面否了自己的话,他便一笑置之,没再说什么。
但直到离开前,清蕴都能感觉到一道强势灼热的目光,令人如芒在背。
那些听说的消息在脑海中不由再次浮现,关于齐国公府,关于天子。
齐国公府和皇家关系可以说极为亲密,一位大长公主、一位等同副后的贵妃,足以让它傲然于其他宗亲皇族,更别说国公夫妇手里握着实打实的兵权,天子有时都要谦让三分。
按理来说,建帝的行为确实应该是玩笑居多,但清蕴总觉得刚才门前的氛围有些微妙。
又或者说,另一道传闻为真。自从平复战乱后,建帝性情越发狂放,常常深入猎场厮杀,见血方休,疑似是疯症之兆。
如果真是疯症,突然发难就不奇怪了。
这些事具体如何,清蕴都不得而知,全凭猜测。深居闺阁就是这样,即使她可以通过手下的人打听消息,能够了解的终究有限。
“夫人。”白兰奉上一盏浮元子,让清蕴收回思绪,“整日都没怎么用食水,先填填肚子罢。”
方才两人喝过合卺酒后,李秉真就出门待客去了,他说去去便回,但可以料想时辰不会很短。
“不急,等世子回来罢。”清蕴对她一笑,让她们先去外间用些点心,自己则继续坐在喜榻上,目光缓缓流转。
这儿是世子惯常的居所,也是今后夫妻二人的寝室,布置十分典雅。因她的到来,另外添了明镜台、绣墩等物。
除去这些,纵目望去,屋内就没什么李秉真独有的物件,比她的闺房还要简单明了。那日他在光明寺左右手对弈,本以为是爱棋之人,这儿却看不出什么痕迹。
墙壁也是空落落,唯独挂了一副字,书写的是《金刚经》中段落,字迹孤峭挺拔,锋锐非常,尽显寂寥之意。
字如其人这个说法当然是不准的,多少卑劣凶恶之人能够练得一手好字。如果拿这个来给人品分高下,恐怕天下人都会乐于练字。
但从一个人的落笔风格,多少能窥见他内心一角。如果这幅字是李秉真所写,至少说明他的性情并不只有“温文尔雅”一词可以概括。
想到他自幼多病,这种矛盾复杂之处就可以理解了。
大约等了半个多时辰,李秉真携寒意而归,神色没清明。因病之故,他从来不饮酒,也没什么人敢灌他酒。
他见清蕴姿态没变化,料想她还没吃东西,就让人上了桌饭食,歉然道:“本来打算一刻钟就回,但陛下兴致颇高,多费了些时辰,让你久等了。”
清蕴说了声没事,就起身到明镜台前卸钗篦发。
李秉真更衣要简单很多,他换上了月白常服,就站在旁边看着她。
清蕴有一捧浓密的乌发,松散披在身后时如云般缓缓流淌,在女使的动作间,不时有亮丽的光泽闪过。
两人在光明寺见过一面,那时李秉真只知她貌美,不曾仔细打量。而今视线落在镜中,才注意到她有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眸,眼神柔和而不失清亮,五官宛然如画,唇畔天然上翘,微微含笑时,恰似皎皎明月,又如初绽桃花。一时间,内室仿佛都被她的容光照得更加明亮。
凝神欣赏了许久,他出声夸赞,“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美人当如是。”
浪子般的言语,从他口中说出却一点不见轻浮,清蕴回头,望见他立在灯火辉煌处,神色坦然,顿时展颜,“多谢,世子亦是英朗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