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审言顿了几息,不情不愿道:“你的好‘母亲’犯了喘疾,正在看大夫,王宗赫一同。”
趁这个时机,他才溜了过来。
大长公主的喘疾是在李秉真去世后患上的,那段时间她伤心太过,常常哭到喘不过气昏厥过去,导致患病。
清蕴有些担心,对杨翊道:“那我们先去看望外祖母吧。”
杨翊对外祖母也是真心敬爱,立即应下。
往外走的时候,碰上了服侍杨翊的女使,看着他匆匆随女使而去,清蕴步伐缓慢。
李审言走在她身侧。
长廊转角处,清蕴停步看向李审言:“李统领先走一步。”
她不想被人看到两人走在一起。
李审言突然攥住她手腕按在廊柱上,鼻尖几乎撞到她耳后红痕:“对我总是又冷又凶,你能教那小崽子一堆大道理,对我怎么就不能讲讲?”
再近一点,他的唇就能贴上去了。清蕴微微一动,确定他攥得很紧,就没做无谓的挣扎,“道理要讲给会听的人。”
李审言:“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会听?”
清蕴:“当真?”
李审言:“你可以试试。”
清凌凌的眼盯着李审言,好一会儿,就当他以为,她会让自己放开她,或者其他什么正经要求时,却看见清蕴露出一抹微笑,语气沉静,内容却堪称恶劣,“那学一声狗叫。”
李审言眼微微睁大。
清蕴好整以暇地看他,好像如今受制于人的不是自己。
半晌,李审言忽然挑眉,“你真要听?”
清蕴仍是含笑。
握住她手腕的手微松,后退一步,正当清蕴以为他要知难而退时,李审言又猛得抵过来,贴在她耳侧,不轻不重地“汪”了声。
声音还在耳畔回响时,人已经迅速撤离,那双丹凤眼盈着挑衅。
清蕴原地怔了会儿,转而又笑起来。
不同于刚才带着捉弄试探的意味,这次的笑很真实。
她夸赞道:“学得很像。”
李审言:“……”
无话可说的成了他,不知为何,耳根竟泛起极淡的红。他连来意和嘲讽王宗赫的事都忘了,就这样看着清蕴往回走。
清蕴的心情倒是微妙地好了些,因杨翊那些话而带来的复杂情绪暂时被抛到了一旁。
两人分前后离开了这块地方,清蕴先去看望大长公主,得知她只是因近日劳累而犯病,好好休息就没大碍,才放下心来。
身边没有别人在,连杨翊也被带出去了,她道:“母亲不该担心太多,国公爷连文昭帝的性命都准备留下,更不会伤害翊儿。”
大长公主:“他今日是不想,往后也会如此吗?”
清蕴无法保证,那个位子与众不同,一旦坐上去,谁也不能保证此人心性会一如以往。
此事问她也没用,大长公主换了个话题,“猗猗,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清蕴嗯了声,认真倾听。
“少思当初,真的是……时间到了,才病重的吗?”
与她对视片刻,清蕴颔首,“是。”
大长公主长长舒出一口气,喃喃道:“那就行,那就行。”
她很怕自己连儿子去世的真相都不知道,或者说,她怕自己抚养那个孩子,是对不起少思。
如果先帝真是害死少思之人,那么,把念子之情寄托在翊儿身上的她,岂不成了天底下最可笑的母亲。
清蕴:“正值特殊时刻,您和齐国公曾为夫妻,是风口浪尖的人物,有心人要做什么肯定会想从您这儿下手。那些消息真真假假,还是不要随意听信,专心养好身体,和琪瑛、翊儿一起就好。”
大长公主颔首,“你说得对。”
转头问:“刚才和翊儿商量得如何?”
第91章 她不该迈出第一步
清蕴把刚才和杨翊的对话大致复述了遍, 隐去李审言的出现,着重体现出杨翊和寻常孩子不同的思维。
她不想说这一定是血脉的传承,杨翊自幼随李贵妃生活在承乾宫,有那样一位生父, 可能时常处于心惊胆战中。
聪慧、敏感、体弱, 又生活在权力顶峰与危险交织的地方, 由此造就与众不同的心性, 可以理解。
大长公主沉思了会儿,缓缓道:“这孩子……是有些不一样。”
她道:“当初得知婉仪去世, 他一滴泪都没落,而是告诉我,婉怡被先帝所害,让我杀了先帝。”
那时候大长公主沉浸在失去女儿的痛苦中,对建帝同样有怨怼, 因此不觉得外孙的话可怕, 反而隐隐赞同,回想起来方觉心惊。
哪个孩子会张口就对自己的父亲喊打喊杀?
大长公主带兵时杀过不少人,她曾想过自己接连失去儿女是不是造了杀孽的报应。想到外孙, 她情不自禁握住清蕴的手,“如果他和先帝一样……”
“不会的。”清蕴肯定道,“翊儿才五岁,这么点大的孩子, 正需要长辈的教导。他只是喜恶相较于常人更明显, 只要母亲好好教, 挑选好先生, 让翊儿明辨是非对错就行。”
在她笃定的语气下,大长公主慢慢点头。
“当务之急, 是让翊儿愿意站出来指认柳太后。”清蕴道,“母亲,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和大长公主谈心过后,约定好明日再来,趁着还没有归家,清蕴就让马车换了段路,带着王宗赫一起来到姜玲家中。
来得很巧,正好是姜玲和她的孙子江衡在家。
王宗赫沉默地站在清蕴身后,与众不同的气势和身居高位数年自然而然的威严让姜玲略显局促,她是第一次见到清蕴的夫君。
清蕴笑着向两人介绍彼此,王宗赫微微颔首,他知道姜玲此人。
清蕴说出来意,“我来找衡儿,有些和静王相关的事,想问问他。”
静王兴致来时,会去清蕴和李琪瑛合办的学堂,在那儿结识了大他两岁的江衡,两个孩子很合得来,有时候还会特意相约一起游玩。
姜玲紧张,“这孩子是做错了什么事吗?”
“没有。”清蕴宽慰她,“他没犯错,也没有祸事,是我有话问他。”
姜玲长舒一口气。
江衡正在屋檐下放的小桌子上写写画画,走近一看,正在做算学。
清蕴没惊动孩子,自己缓步走到江衡身后。
檐角垂落的夕照余晖洒在宣纸上,七岁孩童正咬着笔杆凝眉苦思,面前摊开的算题墨迹未干:
“今有垣厚五尺,两鼠对穿。大鼠日一尺,小鼠亦一尺。大鼠日自倍,小鼠日自半。问:何日相逢?各穿几何?”
王宗赫瞥见题目微微侧目,这题在户部清丈田亩时常用。却见江衡突然用笔在纸上写道:“首日两鼠各进一尺,共掘二尺,余三尺。”
“次日大鼠翻倍掘二尺,小鼠减半掘半尺。”江衡念念有词,“次日合计二尺半,两日共掘四尺半,仍余半尺。”
清蕴见他要提笔写第三日,出声,“且慢,第三日未过完便会凿穿。”
江衡闻言怔住,盯着余下的半尺墙垣,反应过来,“是了,大鼠第三日该掘四尺,小鼠该掘四分之一尺,但只需再凿半尺......”
他抓过三枚铜钱排开,重新计算。
算着算着,突然涨红了脸,被某处困住。
王宗赫看着纸上歪歪扭扭的算筹符号,忽然出声:“何不用累黍法?大鼠第三日每时辰掘三又三分之一寸,小鼠掘八又三分之一分。”
他边说边提笔写下方法。
江衡似懂非懂,“这分数如何运算?”
清蕴笑了下,“这便是朝廷设算学馆的缘故。”
说着,将整套算法在纸上列出,渐渐凝成江衡恍然大悟的欢呼:“是七个半时辰!所以总共两日又七个半时辰!”
姜玲捧着新蒸的槐花糕过来时,正看见孙子举着算纸开心,身侧两人都含笑看着,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也露出笑容,“衡儿,休息会儿,别总盯着书。”
江衡很听话,回头看两位客人,起身道谢,“多谢陆姨,多谢陆姨父。”
姜玲稀奇,“衡儿怎么知道这是陆姨父?”
江衡指着王宗赫腰间垂挂的鱼符:“上回陆姨来送书时,袖口沾着松烟墨的香气。今天陆姨父衣摆也带着同样墨香。”
“而且……”他眨眨眼,“两人站在一起时,他左手总护着陆姨——娘说,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留心不让对方撞到梁柱。两人手臂碰触时,陆姨对他也完全不设防,可见两人很亲近,感情也好。”
果然是那个人小鬼大的江衡。清蕴点点头,王宗赫也难得露出笑意,对江衡的观察入微和其评价的“感情好”很很满意。
“很聪明。”
江衡面上带着孩童的小小骄傲,“当然,我日后可是要做状元的。”
清蕴:“我身边这位就是状元郎。”
江衡露出惊讶,默默看了人半晌,然后点头,“确实是我想象中的模样。”
几人都被他的话引得笑起来。
王宗赫曾经好奇清蕴怎么会和一个陌生人一见如故,还对其家中孩子多加照顾,此刻一见,也对江衡生出了爱才之心。
他暗暗看了眼清蕴。
如果和表妹有孩子,无论男女,大概也会是这灵慧活泼的模样。
这厢,清蕴从江衡在书院读书的话题切入,引到他和静王的交往,随后不经意问:“你觉得静王怎么样?”
江衡眨眼,“殿下天资卓绝,有万里挑一的聪颖。”
“性格呢?”
江衡:“殿下喜静,眼光也高,不是看中的人,不会轻易搭话。”
这是孤僻的另一种说法。
清蕴从他的神色中确定了自己的猜想,江衡作为一个外人能够打破杨翊的心防,被其接纳,肯定有旁人不了解的长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