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审言想起几年前,自己趁夜入京,想在她再嫁当夜带人离开,却被毫不犹豫拒绝的场景。
午夜梦回中,这场景几度出现,令他愤怒、不解、郁郁过,几乎成为执念,却一直找不到答案。
此刻,他似乎明白了什么。
陆清蕴很清楚想要什么,或者说知道她自己适合什么。居无定所、风雨飘摇不是她所求,她不喜欢冒险,不会轻易让自己处于险地。
这是她的处世之道,也是她经营所愿。
最让她喜爱的,是能够让她放松且安心的生活。
李审言难得没出面打扰,像曾经在国公府的许多次一样,避开视野,跟着她一路行走。看她欣赏雪景、漫步回廊、谈笑风生,最后走出宫门,登上马车。
他贵为太子,一路畅通无阻,马车速度不算快,也能够靠步行跟随。
差不多到下值的时间了,各官署中陆陆续续走出官员。离得远,李审言依旧一眼就看到了其中的王宗赫。
一众文官中,王宗赫宛如鹤立鸡群,凭借出众的身形和眉眼成为焦点,被同僚簇拥在中间。
李审言确信前方马车上的人也看到了王宗赫,出乎意料的是,她竟没有上前,和她的好夫君一同归家?
瞬间来了更大的兴致,李审言在不易察觉处,看着在她的避让下,夫妻俩彼此错过,朝向不同的路。
她没有回王家,马车行驶到京中有名的一家酒楼,看样子预备在这儿解决午饭。
没什么急事,李审言索性也进了酒楼,见她要了个临窗的位置,便在不远处选定座位,凭借巨大落地瓶和座椅遮挡自己。
李审言隐匿功夫绝佳,有意收敛目光时,清蕴白芷以及其身后跟随的藉香都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他起初以为,清蕴是在王家遇到不如意之事,随意在外逛逛,而后发现她挑临窗的位置是另有目的。
酒楼斜对面为内务部街,整条街隶属于教坊司,管理的是官家乐伎,许多官员宴请饮酒时都会来这儿。
教坊司其实可称官家妓院,因此,他们来这儿可不单纯是为了喝酒赏乐。
李审言微微挑眉,难道王宗赫也会来这里寻欢作乐,她来这里抓人?
换了个地方,李审言跟着盯紧那条街。
落雪纷纷,天幕转暗,内务部街的灯笼渐渐亮起,隐隐的丝竹声变大,进入这条街巷的马车也开始多起来。
酒楼中像二人一样盯着那条街的不在少数,但寻常百姓多为好奇、打趣,说起教坊司的女子,都带着心照不宣的调笑。
“教坊司这段时间又进了十多个姑娘,都是罪后族中的。”出声的人啧啧道,“听说一个个都是大家闺秀,真想去瞧瞧。”
同行人笑他,“那都是贵人们玩的,你是几斤几两?”
随后又响起诸多议论,无非是教坊司的姑娘们曾经身份多么尊贵,容貌多美,肌肤多白,身段多软之类男人间下流的臆想。
目光落在那条灯火通明的街道,李审言随意把玩酒盏,姿态轻松,眉眼仍是含笑,看起来在饶有兴致地听市井闲谈。但若是熟悉的人坐在面前,就知道他已经十分不悦,甚至在按捺怒气。
李审言记得,月前处置柳家人时,曾定下过几条规矩:罪不及出嫁女,有婚约者可继续与男方成婚,十五以上不曾婚配之人可自行与平民婚配或随家人流放,十五以下的女子则只能一同流放。
只有一种女子会进教坊司,那就是既无婚配,又找不到平民百姓娶她,还不愿流放去寒苦之地的人。
他不信,会有十多个女子宁愿成为官妓,也不肯和家人一起吃苦。
将盏中酒一饮而尽,李审言起身,最后瞧了眼清蕴,转头离开。
他先传来亲卫,让他们去查柳家女眷之事,再以太子身份,去礼部查教坊司近段时日进人的册子。
礼部正好有个主事未下值,听吩咐把档案全部调出,心惊胆战地看着太子爷的脸色越来越冷、越来越黑。
“档上所记,柳如茵不过十四,为何也进了教坊司?”李审言指着册子问。
主事走过去,解释道:“应是此人生辰月份记错了,已满十五,父母在牢中身亡,又无婚约,故而被送去了教坊司。”
李审言眯眼,“此五人都有婚约,且有三人婚期在即,男方竟全都毁约?”
主事想了想,“卑职记得,其中两位姑娘的未婚夫婿本愿意履行婚约。但不巧的是,一人长辈突然离世,需要守孝三年。另一人则是临时反悔,特来礼部撤去记档。”
李审言没评价,接着又问了一些人,好在主事就是负责教坊司的,对这些事了如指掌。
听完所有缘由,他也没为难主事,反而夸赞:“不错,很尽职。”
至少没有一问三不知的情况。
主事受宠若惊,听说太子爷脾气不算好,自己何其有幸,竟能得到这位爷的肯定。
他胸中升起莫大的豪情,知道太子在调查教坊司和柳家女眷之事,主动道:“殿下还有何事,尽管吩咐卑职。”
李审言瞧来,笑了下,“还真有事要拜托你。”
他低声吩咐了一些话,主事嗯嗯应声,最后被他拍肩,“仔细办,必不会亏待你。”
这可是太子爷的承诺!主事更有干劲,连忙给下承诺,“殿下放心,三日内必有结果。”
乐呵呵地看着李审言离开的背影,主事想,谁说太子爷不好相处?明明很是平易近人,对他一个小小主事也客气有加。不像某些随陛下征战或在诛柳后中立功的新贵,行走时恨不得昂着头鼻孔朝人,连京城那些世家大族也要避其锋芒。
…………
吩咐完主事,李审言没有闲下,继续着人查清那十三个女子进教坊司前,有谁推动过此事。
三日后,他手里捏着份名单,狞笑了下。
经过一日一夜的大雪,京中各处都积了厚厚的雪,街道清扫出供人行走的道路,将雪堆在两侧。
内务部街外冰天雪地,街内毗邻的几栋高楼暖香融融、乐声四起,分隔成两片天地。
戌时,宵禁时刻,李审言率领亲卫将这条街前后堵住,每隔一丈守着两人,随后令阿宽猛地踹开了其中一栋楼的大门。
楼内瞬间传来尖叫叱骂声,声音持续不到一息,立刻被身披甲衣、腰垮环刀的亲卫吓了回去。
亲卫迅速排成两列,迎接李审言入内。
李审言穿了身便于行动的劲装,衣衫紧贴身躯,勾勒出修长矫健的四肢,配上俊美脸庞,足以吸引许多目光。
但此刻没人敢欣赏这美色,在他们眼中率兵围楼的李审言和阎王爷无异。有人认出他身份,哆哆嗦嗦跪地,“太、太子殿下……”
房内饮酒作乐的官员被扯了出来,有些已经衣衫不整,正破口大骂,看见楼下所站何人时,立刻哑火。
其中有位曾和李审言共同作战的六品武官不以为意,醉醺醺往他身上靠,咧开嘴笑道:“兄弟们不过来找个乐子,殿下怎么弄这么大阵仗?”
随意往左迈了步,李审言冷冷看他没了支撑倒地,命令一名亲卫,“所有人问出姓名、官职,通通记录下来。”
待这栋楼的人全被押出来,他带着阿宽转战隔壁,如法炮制。
内务部街有五栋楼,那十三个人被分散在各楼中。但李审言此行所查的不只是柳家女眷之事,还为了查其他本不应被送来教坊司的人。
他已经掌握了部分证据,这才率兵前来。
在这边待了一个多时辰,随着名册被一一收齐,李审言点头,当即带着十余人,半夜闯进了礼部尚书的府邸。
礼部尚书四十多的年纪,正搂着小妾酣睡,冷不防房门传来轰响,尚未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被揪着衣领扯了起来。
紧接着,一堆册子甩了过来,李审言坐在他平时最钟爱的太师椅上,“好好看看。”
礼部尚书随手扯了本册子,“殿下是让臣看……?”
“柳氏女年未及笄却被篡改生辰,江南盐案犯官之女早定娃娃亲遭胁迫退婚,还有曾经户部主事的妹妹连民籍都能改成乐籍。”李审言眼神阴鸷,俯下身,和礼部尚书贴得极近,“礼部什么时候成了皮肉买卖场?”
礼部尚书冷汗直流,“万万不敢!殿下说的那些,除了柳氏女,其他的事,都不在臣任上啊!”
他说得委屈万分,李审言也清楚这是事实,之所以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是为了给足够威慑,让他不敢提前和人通气,或为了维护亲友罔顾事实。
李审言嗯了声,“原来如此。”
礼部尚书喊得大声,“正是!”
李审言轻飘飘道:“既然这样,那给你三天,把这些作奸犯科的蠹虫给我挖干净。该流放的流放,该问斩的问斩,教坊司里被强掳的良家子,如果少送还一人,就用你的脑袋补。”
礼部尚书脸色僵了下,面对李审言的脸不敢说什么,只好拼命应是。
面对面时,文官哪里斗得过武官。更别说还是这蛮不讲理、横冲直撞的太子!
这夜,礼部尚书自是彻夜难眠,不得不苦着脸捡起那些册子,连夜梳理人员,待第二日去官署清查。
小小闹了一场的李审言倒没什么负担,让人继续守在那几栋楼,回东宫随便洗漱一番,见还有时间休息,直接往榻上一倒,沉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要上早朝,只睡了一个时辰的李审言依旧精神奕奕,换了身衣裳去上朝。
不出意料,他被御史弹劾了。
洋洋洒洒列了他擅自带兵围了教坊司的内务部街、伪造文书擅自给几十名女眷脱罪、深夜擅闯大臣府邸威逼恐吓等十余条罪名。
提到深夜擅闯大臣府邸时,礼部尚书忙摆手,冲镇安帝解释,“不不不,殿下并未对行臣威逼恐吓之举,是发现了臣职务有缺漏,特意来好心提醒臣,臣感激都来不及。”
李审言似笑非笑,倒也没反驳这说辞,目光对上文臣中的王宗赫,做出挑衅的神色。
王宗赫收到示意,依旧默不作声,旁观御史弹劾。
听下首人讲述完来龙去脉,镇安帝已经怒火难抑,其中有对李审言的,但更多的还是对众多女眷被逼入教坊司一事。
他先看向李审言,“太子,你可认错?”
李审言道:“儿臣知错,不该在知晓众多女子被迫入教坊司后冲动行事,未等陛下决断,就擅自伪造文书让她们提前脱身。”
御史:“……“只有这个错吗?
镇安帝点点头,“念在此事情有可原的份上,朕只罚你杖责八十。”
李审言二话不说,直接走出殿,扑到准备好的长凳上。不一会儿,就传来了棍子敲打身体的沉闷声。
有人伸长脖子探看,确定不是所谓的阴阳板子,而是结结实实地打。
被罚的人一声不吭,其余人面面相觑,领略到一个讯号。
太子都这么干脆地罚了,那些涉事官员恐怕更不会轻饶。
八十板子下去,身体再强健的人也要残一段时间。镇安帝心疼儿子,更明白他为何反应这么大。
李审言生母就是罪官之后,她运气好被齐国公府救下,她的姐姐、李审言的姨母就没那么好运了。十三岁被虚报年纪进了教坊司,待后来被找到时,已经身患重病,没捱多久就去世了。
镇安帝没想到,儿子心里一直记着这事,还能够以己推人,惠及其他人。这让他头疼儿子不服管教之余,总算有了丝欣慰。
这样看来,允勖本性不坏,绝不会成为残暴之君。
李审言不知镇安帝脑补了多少,受八十杖责后,他被一瘸一拐地扶回东宫。修养期间,最大的乐趣就是听那些倒霉的官员名单。
具体消息是孟嘉带来的,他慢声陈述时,李审言就趴在床榻上,一下又一下地抛着柑橘,听得漫不经心,似乎还在想其他事。
孟嘉说完人,感慨道:“殿下挑的这件事真是恰到好处,把那些人正好一网打尽。即便偶有漏网之鱼,接下来也不足为患。”
孟嘉口中的那些人,是指镇安帝因过往情面而留下来实则毫无用处的前朝官员,以及一些自以为有从龙之功而嚣张跋扈、肆无忌惮的官员。
李审言早看那些人不顺眼了,和孟嘉明说过要处理掉这些人。那时候孟嘉劝他不要冲动,即使他是太子,也不能冒然对上这么多人,没想到,李审言自己就找了个极好的切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