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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星辰初显之际,京城西郊的别院中,一位鬓边微白满面细褶的大夫提着药箱,微带忐忑地候在外间,等待贵人谴人唤他进去。
顾大夫今日是被请来给这院内的夫人看诊的。他老老实实行医救人大半辈子,还没来过这样的人家,虽进院时天色已然昏暗,但一路行来,雕梁画栋,丹楹刻桷,显是高门大户中都不得常见的派头。
方才里面出来一个嬷嬷,把带他到此的徐大人领了进去,顾大夫在他们的交谈中才知道,这里头坐着的竟是镇国公夫人庄瑾,额上不免又出了层细汗。
顾大夫平素闲下来不过做些沿江垂钓、侍弄花草之类的闲事,很少与其他大夫往来,和那些名声在外的医馆和药材商的交往更是几近于无。但他也听闻过这位夫人前些年遍寻名医的事。
镇国公夫人十年前忽然得了怪病,不是难眠便是嗜睡,成日昏昏沉沉,少有头脑清明的时候。宫里的太医看了,京城里的名医圣手也都一一诊治过,皇上赏了不知多少名贵药材,都没见好。后面又过了三四年,才听说好转了几分。
当年京中有些名声的大夫都借此互相比较,去给镇国公夫人号脉之前,均是摩拳擦掌,做出了势要一振师门的排场来,可都是铩羽而归。后来甚至有人暗地里多嘴:“镇国公府的小公子不是被送去南边调养了?依我看,国公夫人的身子不行,兴许也要在南方将养些日子才能好。”
顾大夫住的街巷不是富贵之地,街坊邻居都是平头百姓,大家日子不好过的时候都爱凑在一起闲话,他从他们那儿听来了镇国公夫人做的不少好事,雪中送炭,救人于危难的善事都没少做。
因此,顾大夫现今不担心自己号脉看不出什么,传出去名声受损,而是忧心他医术不精,不能为夫人缓解一二。
珠帘轻响,丫鬟来请顾大夫进去。
顾大夫握紧手中革带,随她步入。
紫檀雕花座椅中端坐着一位妇人,雍雅高贵,眉眼温柔,并不见憔悴。
而带他到此的徐大人正在右手方的圈椅中闲坐着品茶。
夫人身边的汪姑姑开口道:“劳烦顾大夫。”
顾大夫行了一礼:“能为夫人分忧,是老夫之幸。”言罢便上前,凝神屏息号起脉来。
过了几息,顾大夫捋须笑道:“依老夫看来,夫人六脉调和。不知夫人近来是否有用丸药,可否能给我看看用的哪些药材,调整一二,于夫人身体更是有益。”
汪姑姑招手叫来一名侍女,吩咐道:“你带顾大夫去取,好生照看着顾大夫,别怠慢了。”
侍女欠了欠身,带着顾大夫出门。室内又恢复寂静。
夫人和小主子都静坐着,谁也不开口。
汪姑姑目光先后扫过这对母子,默默叹了口气。
自十一年前小主子被送走,夫人就生了病。从前身子强健,能搭弓射箭的一个人,结结实实病了三四年,直到小主子在那方彻底安稳下来,夫人暗中去见了一次,才算放下心结。
小主子打小就聪慧,从五岁之后就不再粘着夫人。那时夫人还满面愁绪地同她感叹过,只盼着他没那么快长大,能多粘着她些。再往后,倒是要小主子哄着夫人,让夫人在他念书的时候找点其他事做。
母子分别多年,小主子再回京城已是十六岁。他才识过人,俊朗清逸,正是夫人想象中的模样。
起初夫人担忧他心中有怨,不愿意亲近父母,可小主子逢年过节时也会应了她的请求见上一面,书信往来之中还会不时提醒她保重身体。三年下来,因着小主子回京,夫人的身子好了许多,唯一不好的就是小主子他总给人一种疏冷之感,夫人想多关心他些,也畏手畏脚怕惹他不喜。
方才叫顾大夫进门之前,母子俩淡淡交谈了几句就无话可说。
庄瑾倚在座椅上,满脸欢喜地看着儿子,怎么也看不够。
交好的世家夫人总跟她说她们的儿子多孝顺多能干,可哪个能比得过她的简儿。论学识论相貌,她的儿子都超出他们许多。听青木传来的话,他看上的小姑娘也生得明艳貌美,给她挑的儿媳都是最好的!
就是在她跟前话少一些,可隔一阵子就来她面前,让她好好看看,便是最大的孝顺了,她还求什么别的?
病了这么些年,庄瑾很看得开,为着扶贫济弱撒了大把的银子,对自己的亲儿子就更是大方,此前给徐府送去的首饰成色都属上佳,样式很适合小姑娘。庄瑾送出去了才想起,按那姑娘如今的身份,戴那些东西好像是有些不合适,不免有些遗憾。
若是儿子早些回府,把小姑娘带到她跟前来,她还不得把人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想穿什么穿什么,再不受旁人束缚。
思绪一转,庄瑾想到他今日找顾大夫上门的用意,神情瞬时严肃几分:“你想做的事,我不拦你。但须得小心行事,顾念着身子。”
太后偏信妖邪之道,当年把徐弘简送出京城之后不久,镇国公府派去的人就发现寺中混入了线人,在他的饭食中下药。过后太后仍没停手,每隔几个月就要派些人去南边查探情况。
在徐弘简返京后,他们是找了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易了容待在寺中。但眼下距离当初那妖僧说的日子不远了,保不齐太后在什么时候就会再下狠手。
徐弘简目前的决断是,他亲自去一趟,把此事了结。
但要伪造成长年服用毒物的样子何其艰难,徐弘简找到了顾大夫,准备让顾大夫调制一种成分相近的丸药给他服用。
庄瑾思来想去也没找到更好的法子来劝他停手。太后背后的赵家为太后隐匿了她所做的阴私之事,太后偏信妖僧,因此暗中害的幼儿不知有多少,这事与徐弘简有关,更与那些无处平冤的百姓相关。
庄瑾虽能理解他的选择,但作为母亲,她难免忧心。
徐弘简抿了口清茶,将茶盏置于桌上,抬眼向母亲看去:“母亲还请放心,快的话,只用一两个月我就回来了。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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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弘简回府时,整座府邸已在夜幕笼罩当中。
青木在府门上迎了他,一路低声述着这半日发生的诸事:“……大夫人回府了,派人来过。我去打听了,小苗原本是给绣房里绣娘准备的小学徒,教府里一个老嬷嬷的外孙女给顶上了,才把她赶到膳房的。姑娘让小苗和小禾睡一屋,她们拿了姑娘带回来的馒头,开心了好一会儿,姑娘看着也高兴呢。”
徐府里发生的都不是大事,公子素来也不大关心。青木都拣的与苏苏有关的事情说给他听。
徐弘简淡淡地点了点头。
回到朝宁院,小禾正掀着帘子让小苗进屋。
小禾还没看到公子已经回来了,她低头对小苗说:“我们说好了。这是热最后一次了啊。你赶紧吃了吧,放到明天说不定就不能吃了。”
小苗把手上的小盘子抓得紧紧的。小苗点点头:“你真好。姑娘给的小兔子太可爱了,我好喜欢,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可爱的馒头。你还饿不饿?我分你一半。”
徐弘简脚步一顿,朝两个小丫头所在的方向看去。
圆乎乎的胖小兔卧在盘中,憨厚可爱。
平日里膳房不会给他备这类甜食,和同僚去酒楼就更不会在桌上见到这样讨女子小孩喜欢的东西。
他也是第一次见。
青木顺着徐弘简的视线看去,心中生出一个诡异的想法。
公子他不会也想要苏苏姑娘带回来的兔子馒头吧?
第16章 赔他
苏苏在晚间陪着小禾小苗玩了会儿,加上下午给紫云帮忙的辛劳,到就寝的时间她比往常要困倦几分。红鲤给她揉了揉肩和胳膊,而后取出碧绿的小罐子勺出些香膏涂在她臂上。
这香膏抹在身上凉凉的,有股清新的香味。闻着这浅淡的香气,苏苏迷迷糊糊地就睡着了。
她梦到了三公子。
窗外阳光很好,门上的厚帘子已经撤掉了。阳光清透地洒在室内,周遭的一切都泛着光。
青木不知从哪儿弄来竹制的小笼和躺椅放在屋里,和新换的屏风相互映衬着,看着清清凉凉的,屋檐下的铃铛丁当作响。
梦里的徐弘简看似很清闲,立在桌前提笔作画。他穿着竹青色衣衫,袖袍宽逸,清俊端秀。袖口上绣的竹纹分外雅致,他腕掌起伏的弧度落在她眼里,让她挪不开眼。
忽然,那片竹青色的衣袖越来越近,苏苏眼前倏地一黑,而后感受到一阵极温柔的抚触。他好像怕弄疼了她,仔细收着手中的力气。
他低头看来,温声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苏苏抬头,想张口说话,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她对上他的眼,在那双点漆星眸中看到了她自己。
软软白白的一小团,长长的耳朵柔顺地耷拉着,他那只方才还在作画的手正温柔地抚过她背上的绒毛,然后那带着墨香的长指极轻极轻地捏了捏她的长耳。
作为一只兔子不该羞红了脸,但苏苏就是知道自己羞得不行了,立马闭上了眼。他又在她微微颤动的后背上安抚了两下,苏苏恨不得缩成一团。
而后他微带笑意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原来这般胆小。为何还要从笼子里跑到我桌上来?”
终于从梦中醒来,窗外已微微泛白。苏苏还记得梦中的羞窘无措,立时掀了锦被坐起来,到桌边倒了杯水喝。
壶中的水放了一夜已经凉透,却正好能解她脸上的烫意。
苏苏捂了会儿瓷杯,手心温度才算降了下来。她又摸了摸耳朵,耳朵也是热的。
胸口砰砰跳着,她还觉得有些燥热,但心知不能贪凉,于是又回到床榻上,慢慢等心情平复下来。
之所以做这一场乱梦,都是昨日那小兔子馒头惹出来的。总不能欠他的馒头,在梦里就要她变成活生生的小兔子偿给他。
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昨日就不该分神去想那些。
想也知道,他那样一个人,怎么会和小禾小苗一样喜欢这些花花绿绿的小东西。就是寻常幼童,买个几次就觉得不新鲜了想要些别的。公子他又有什么好的没见过。
想到此,苏苏发觉自己对公子实在关心太少,连他的偏好都不清不楚。
这日已是除夕,但公子一大早就出了府,连青木也没带上。
用完早膳,苏苏便谴人将青木请了来。
早前苏苏听说过二爷院里姨娘争宠的事。
二爷隔上不久就要在外头找新人,已经收进院里的姨娘和通房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想绊住他。她们当中有人精通音律,还有一两个善舞的。其余的肚子里没几滴墨水,只好从贤惠一道上下手,偷偷谴人到膳房学几样菜之后亲自做给二爷吃,或是去绣房精进手艺,给二爷做几件中衣,或是弄出别的花样,做些勾人的小衣自己穿。
其他的都不太合适,苏苏只问了问徐弘简在膳食上的喜恶。
青木一听,愣怔了片刻。
主子他在诸事上都没有明显的偏好,很好伺候。他跟在身边这些年,主子只在紧要之事上对他有些要求。
但姑娘既问了,青木勉力思索着作答。
“大多时候公子所食用的都较为清淡。”毕竟早些年在寺庙里待了那么长时间。
“不太爱吃过甜的饭菜。糕饼点心,偶尔会用些。”寺中斋饭清简,青木在徐弘简十岁上下也没见过他嗜甜。再苦再淡的,公子他好像都能吃得下。
“他不爱吃稀奇古怪的东西。”青木想起从前地方官员献上的那道猴脑,胃里都直犯恶心。当时公子便拂袖离席而去,应当是极厌恶的。
青木在脑海中仔细搜寻着记忆。再要想别的,可就难了。
灵光一闪,青木忽然想起公子昨夜看着那小馒头的眼神。
苏苏姑娘做的,带回来的,公子应该都会喜欢。
又想到姑娘她今日问这些,大概是想为公子下厨,而他方才说的都没太大用处。
青木抿了抿唇,决定大着胆子自作主张,他抿出一个笑:“我瞧着,绿豆和栗子馅儿的点心,公子还算喜欢。”
苏苏没想到他和自己喜欢一样的馅料。
这倒是好办。
在青木这儿也问不出其他什么,苏苏便又去找郑嬷嬷帮忙。
要做出合口味的点心,馅料和饼皮可讲究的地方有很多。苏苏一想到是特地做给他的,便不自禁地有些紧张,要让郑嬷嬷把把关。
这天下午,朝宁院外是一番忙碌景象。而朝宁院里祥和宁静。今日是除夕,有家人在京城的,青木都准了假,只剩了苏苏身边几人和小厨房的人。
苏苏不能去云寿堂一聚,朝宁院这边年夜饭是膳房准备,小厨房里只需晚上烧几个菜,因此很是清闲。
郑嬷嬷自是乐意教她,只是她经常伺候小主子用饭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下他的喜好,郑嬷嬷也拿捏不准,便和苏苏一道尝试调了不同甜度的馅料。
小禾和小苗乖乖地守在一边看着。等糕饼出炉,热腾腾地摆在盘上,苏苏和郑嬷嬷尝过一点之后就拿了两个最甜的给她们吃。